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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二十九年,明珠外甥两江总督傅腊塔,列款纠乾学子侄,豪横乡里,事皆有据。元文原品休致,舟至临清,榷关者发视箱箧瓶罍无遗,冀验其货贿,竟无所得。

  其时山东巡抚为佛伦,恰是徐氏兄弟的死对头,无怪其然。徐元文归田后,不及一年郁郁下世,身后颇为凄凉。姜宸英时从徐乾学修史,赋“苦寒行”云:

  君不见,徐相国,
  一朝抱恨返故乡,经岁得疾归蒿里,
  卖得遗庄营墓田,葬在虎邱山后墅,
  虎邱山寺遍游人,会葬曾无一近亲。

  死生贵贱之间,世态炎凉如此。但亦有人,幸灾乐祸,引以为快,如赵秋谷“感事”二首,再引录如下,并作诠释:

  碧山胜赏已全非,谁向西州泪满衣。
  解识贵官能续命,可怜疏傅枉知机。

  戟今底事各纷纷,万事秋风卷乱云。
  谁信武安作黄土,人问无恙灌将军。

  邓之诚谓:“碧山二字,明指徐乾学。”鄙意不然,碧山当是用孟郊诗意:“终伴碧山侣,结言青桂枝”,指徐氏兄弟原拟优游林下,徐元文“送伯兄予假还里”诗:“素志惬共隐,林屐时相恃,埙吹有篪和,此乐不可量。”今则人事全非。第二句“谁向西州泪满衣”,此句方指徐元文,用羊昙西州恸泪故事,即指“会葬曾无一近亲”。第三句“贵官”指明珠,末句“疏傅”,傅通附,“率下亲上曰疏附”,见《诗集传》,谓徐乾学引郭琇作康熙鹰犬。郭琇疏劾明珠、余国柱“结党行私,背公纳贿”,“交通声气,糜帑分肥,请加严谴”,依律追究,可科以大辟之罪,孰知明珠仅罢大学士任而犹用之为内大臣,此即“贵官能续命”。徐乾学如“解识”此端,应悔枉作恶人,故云:“可怜疏傅枉知机。”

  第二首首句谓明珠与徐乾学互攻;第二句“秋风”喻天威。结尾两句用武安侯田蚡谋害魏其侯窦婴及灌夫的故事。《汉书》卷五十二:“蚡疾,一身尽痛,若有击者,呼服谢罪。上(景帝)使视鬼者瞻之,曰‘魏其侯与灌夫共守,笞欲杀之。’竟死。”赵秋谷以灌夫自况,而以武安拟徐元文,着“谁信”二字,意谓“人算不如天算”,报应不爽。邓之诚论此二诗“几于毒詈”,信然。

  毛西河序长生殿,谓“相传应庄亲王世子之请”而作,语必有据,但必非“庄亲王世子”。其时庄亲王名博果铎,其父名硕塞,太宗第五子,原封承泽亲王,顺治十一年薨,博果铎袭爵,改号为庄亲王。《清史稿》本传:“雍正元年薨,年七十四,谥曰靖,无子。”既无子则何来世子?雍正元年七十四岁,则当生于顺治元年,与查慎行同岁,而为康熙的堂兄,长生殿殆为应庄亲王之请而作。

  毛西河又言:“长安邸第,每以演长生殿曲,为见者所恶。”此“邸第”自是庄亲王府,王府演剧而能“见者”,此人当然非比寻常,见而“恶”,试问所恶者何在?且既有所恶,大可不再寓目;而文中着一“每”字,似乎不能不常有所见,这个为王府“强迫”看戏的人,除康熙以外,再无第二人。

  关于康熙对长生殿的态度,有两种绝不相同的说法。王应奎《柳南随笔》云:“圣祖览之称善,赐优人白金二十两。”而梁绍壬在《两般秋雨盦随笔》中则谓:“仁庙取长生殿院本阅之,以为有心讽刺。”参诸毛西河之说,当以梁说为是。李天馥送洪升被逐回乡诗,有如下四句:

  无端忽思谱艳异,远胜唐宫百首词。
  斯编那可亵里巷,慎毋浪传子竟传。

  按:洪升在长生殿“例言”中自道:“史载杨妃多污乱事,予撰此剧,止按白居易长恨歌,陈鸿长恨歌传为之。”陈鸿之文,知者尚少,至于白居易的长恨歌,如唐宣宗即白居易的诗:“童子解吟长恨曲,胡儿能唱琵琶篇”,在唐朝已是如此,则洪升既然“止按”长恨歌所写的情节撰剧,何又不可搬演于“里巷”?尤其用一“亵”,更见得其中别有所指。

  指的甚么?一言以蔽之,长生殿乃是借古喻今。洪升在可能的范围之内,尽量将顺治与董小宛那一段生前虽已不再同衾,死后却遗命必须同穴的天上人间、永不分离的深情,借唐明皇、杨贵妃表现出来。在洪升是歌颂“帝王家罕有”的“情之所钟”,但敏感者认识不清,或以为是讽刺。此在朱邸朝士,识得分寸,即令心有所感,不致形之于口,但里巷之间,就不同了,此所以李天馥有“斯编那可亵里巷”的告诫。

  董小宛即董鄂妃,追封“端敬皇后”,可说铁案如山,详见拙著《董小宛入清宫始末诗证》。兹就长生殿中有关借古喻今的部分,指陈如下:

  一、第一出“传概”,满江红词:“万里何愁南与北”,董小宛江南名葩,移植上苑;若杨贵妃则原籍虢州阌乡,已在函谷关西。与“南”字扯不上丝毫关系。钱牧斋借王昭君咏董小宛云:“旧曲风凄邀笛步,新愁月冷拂云堆”,王昭君“一去紫台连朔漠”,吕踰从未一履江南,与秦淮旧曲,扯不上丝毫关系。这都是借地点而别有所指的手法。

  二、第二出“定情”宾白:“昨见宫女杨玉环,德性温和,丰姿秀丽,卜兹吉日,册为贵妃。”按:杨玉环先为玄宗第十八子寿王瑁之妃,开元二十四年入禁中,初为女官号太真;天宝初进封贵妃,其间相隔五六年。至董小宛先为孝庄太后宫女,李天馥宫词序,所谓“长信宫中,三千第一”者是。顺治十三年封为贤妃,同年冬即进位皇贵妃。故言“宫女”,为借古喻今的确证之一。

  三、第四出“春睡”宾白:“荷蒙圣眷,拔自宫嫔,位列贵妃,礼同皇后。”按:《新唐书》杨贵妃传:“帝大悦,遂专房宴,宫中号娘子,仪礼与皇后尊,天宝初进册贵妃”。仪同皇后在前,进册贵妃在后。而董小宛则在顺治十五年,以继后有违孝道。世祖停其笺奏,命小宛以皇贵妃摄中宫,与上引宾白相合。

  宾白又自叙:“昨宵侍寝西宫,未免云娇雨怯,今日晌午时分, 才得起来”。及至梳妆既罢,仍复困倦,“且自略睡片时”。《长恨歌》:“春宵苦短日高起,从此君王不早朝”,则“晌午时分,才得起来”,应是玄宗,而非玉环。但李天馥写董小宛,则有“睡足日高犹慵起,薄命曾嫌富贵家”句,此为借古喻今的又一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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