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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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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听林冲在说,他有个结义弟兄,叫什么鲁智深,本事极好,人极义气。林冲此刻就是在等他来相送。又说,那鲁智深最热心不过,兼且是个和尚,毫无牵挂,作兴就会一路送到沧州。” “嗐!”董超皱着眉把个脸转了过去,竟是不屑与言的神气。 “怎的?”薛霸不悦,“又不是我瞎说,你做出这等鬼相给谁看?” “亏你还在公门里五六年!连这些过门都不懂?明摆着是林冲自知‘人情’送得不够意思,怕你我路上找他麻烦,故意弄些大话吓人——也只吓得了你!” 薛霸不服,却驳不倒他。“你我此时不必争!”他说,“且等那鲁智深来照了面再说。” “这话实在。反正放在锅里煮熟了的鸭子,不怕它飞了去。不过,”董超摇摇头说,“我看那鲁智深不见得会来。原是假话,哪里去变出个鲁智深?” 看来竟像是他的话不错。林冲眼巴巴等到晚,不见鲁智深的影子,万般焦急,无计可施——他倒不是想鲁智深送他到沧州,只有两句要紧话,必得叮嘱:第一,晓得鲁智深是血性汉子,为自己这场冤屈,说不定就会替友报仇,再犯下一场命案,两罪俱发,必死无疑;第二,放心不下妻子,倘或高衙内恃强逼迫,也是必死无疑,要托鲁智深设法保护。这两件事,若不说妥,一路魂梦不安,只怕未到沧州就要焦忧成病了。 唉声叹气了一夜,第二天一早上路,林冲依然三步一回头,盼望鲁智深会赶了来。但枉自扭酸了颈项,不要说鲁智深,连个别的熟人也不曾遇见。 “林教头,你死了心吧!”董超语带讥讽地说,“便真有那么个鲁智深,也不是什么好朋友!” 林冲冷冷地问道:“何以见得?” “倘真是够义气的好朋友,前日出事之时便该来;前日不来,昨日一早发配之时也该来;再不然,午后、晚上也该寻了来。到今日一早还不来,再也不得来了。”董超又冷笑一声,“林教头,公门里的,一双眼睛生得毒,什么花样看不透?真是真,假是假,从今再休提那个什么鲁智深吧!” 听这口气,竟是不信他有那等一个好朋友。林冲觉得这冤屈,也不下于说他“偷盗机密,行刺长官”。想一想,有口难辩,且忍了这口气。但盼望鲁智深的心,反倒更加迫切,等盼到了,必得问一问董超:究竟是真是假? 他有心事,两名解差也有心事。这半途暗算囚犯的事,听人说过,却未做过。既怕事机不密,一旦案发,必是死罪;又怕林冲功夫了得,到时候做不到他,却反吃了他的亏。这样一路嘀咕,便顾不得脚下,走得慢了,日落西山,还未赶上宿头,慌忙定一定神,加紧赶路,到得一处村店,天色已黑,客人住得满满的。店家见是公差,不敢不接纳,重新拨开炉火,和面做饼。董超、薛霸只说这一天辛苦了,又要吃酒、又要吃肉。酒倒还有,肉却无处去买,只好弄只鸡来宰了吃。自然,这都是林冲破钞。 宰鸡挦毛,弄只砂锅来煮熟,得要一会儿工夫。董超、薛霸闲着无事,彼此扯一扯衣服,一前一后踱到门外,看着无人,薛霸便低声说道:“明日晌午便到野猪林了,可是在那里动手?” “自然!”董超也轻声相答,“只有那里严密,错过了就不知何处才方便。” “就怕叫人撞见,须不是当耍。” “那也只得自己小心。到时候手下轻快些!” “这厮是八十万禁军中第一把好手。如今虽戴着枷,须防他双脚。”薛霸停一停又说,“这厮练得好‘鸳鸯拐子腿’!你我当不得他一脚踹。” “我也是为此心烦。”董超沉吟了一会儿,面露奸笑,说了句,“今夜便在他那双脚上打主意。”接着附耳密语,薛霸听着,不住点头。一天忧愁,风流云散。 等把鸡炖好了,温上酒来,与林冲在一处吃,尽自劝杯,情意殷挚。林冲却不过情,吃到半醉,拿饼来啃着。这时薛霸却已吃饱,起身到厨下烧了一锅百沸滚汤,走出来说道:“林教头,你也洗了脚好睡。” 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林冲真个是过意不去,无奈一面枷在项上,凡事不便,只得口中谦虚。 “都是行路的人,哪里计较得许多?你且坐着,我去提了水来。” 薛霸提了水出来,董超已安排了一只木桶在那里,滚水一到,热气弥漫。醉眼迷离的林冲,加以有面枷挡着,看不清脚下,只觉一双手揿着膝盖,刚要说一声“水太烫,使不得”时,那双脚已被揿入桶里! “哎呀!疼死我了!”林冲猛地双脚往上一提,提得太猛太高,膝盖撞着薛霸的下巴,把他撞了个筋斗,外带牙齿咬着了舌头,火辣辣的生疼。 薛霸跳将起来,指着林冲骂道:“只见罪人服侍公人,哪曾见公人服侍罪人?好意替你洗脚,反倒撞我个筋斗。你是贼配军,敢莫是讨死!”说着,撸一撸衣袖,便要来打林冲。 有那未睡的旅客闻声都赶了来看热闹。董超见闹起来不好看,便拦住了薛霸,又埋怨林冲。林冲烫得脚面红肿,尽是水泡,疼得眼泪往肚子里流,也只是不敢响。 这一夜薛霸只是骂;林冲疼痛难忍,呻吟得一声,道是吵了他的觉,更要骂。到得四更,别人都已起身,一夜不曾合眼的林冲,只觉得头上发晕,四肢乏力,一双脚火烧似的疼,抬都抬不起来。董超倒从行囊里取出来一双麻辫编的新草鞋,往他面前一抛,蹲下身来,要替他穿。 一双脚上,都是破了的水泡,如何穿得这双新草鞋? 但是,林冲心里明白,这时就求情想换双旧草鞋,绝不得如愿,不如不说。只那份罪却实在受不下来,走一步痛彻心扉,但凭一份倔强支持,捏紧了拳、咬紧了牙,一瘸一拐,勉强撑持了三五里路,无论如何不能再走了,于是心一横,在路旁坐了下来喘气。 “你待怎的?”薛霸大声喝问。 “便打死我,也走不得了。”林冲把头从枷上一伸,“有刀,便割了我的头,也罢!” 其实是话中有话。董超只道他撒赖,好在野猪林已经在望,看金叶子的面上,且委屈得一时,因而向薛霸使个眼色,故意埋怨他说:“说起来也要怪你!那桶水也太烫了些,来,来,说不得只好扶一扶林教头,到了那林子里歇一歇再说。” “真正晦气!”薛霸吐了口唾沫,把包裹掖一掖紧,走上来与董超扶起林冲——那个枷实在碍事,不得并肩相扶,却又不敢开枷,唯有低着头,半扶半抬地搀着他走。 这样挨了四五里路,总算到了野猪林。长松密布,浓荫遮天,望进去黑黝黝一片,是河南到河北的一条捷径,但常有剪径贼打闷棍,安分客商视为畏途,做公的却不怕,所以取了这条路。 “歇一歇,歇一歇!”董超到了一处极僻静的所在,把林冲放了下来,解下手巾,不住地抹着汗。 林冲倚坐树根,瞑目如死,这时脚上的疼痛倒忘记了,心里只在盘算,倘这两个公差不怀好心,暗下毒手,便当如何?这样想着,便偷眼去打量那两人。他是个行家,细细看遍,并无带刀的形迹,心里略略宽慨了些。 忽然听得董超惊喜地喊道:“呀!原来带着这东西,好极,好极!” 林冲转脸去看,只见董超手里托着个油纸包。薛霸在问他:“这是什么?” “惠民南局的好伤药!原以为不曾带来,不知如何在此?真正是林教头的运气!” 从昨夜弄桶滚水烫了林冲那一刻起,他对这两名解差已具戒心,不知此刻董超又有什么花样?所以极沉着地等着,口中不说,心里却在想:倘或又要来算计人,弄些烈性药来摆布我这双痛脚,那就跟你拼了!好歹一脚先踹在你心窝子上,不死也叫你口吐狂血,落个终身残废。不信就试试看! 于是他全副精神都放在董超身上,等他走近了,便即问道:“董公,什么药?” “惠民南局照官方配制的伤药。你看!”说着,董超把油纸包打了开来,一直送到林冲面前。 习武的人,自然见过伤药。闻见冰片的气味,林冲便知不假。果然,等敷到脚上,清清凉凉,痛楚顿减。 “教头,这药灵不灵?” “灵,灵!生受你了。” “了”字未曾出口,陡见眼前一晃,“唰啦”一声,一根绳子甩了过来,跟着往后一拉,勒在喉头。董超慌忙跳开,帮着树后的薛霸来收绳子,打算着将林冲活活勒死。 林冲的双手枷着,枷孔不大,手刚刚能伸到嘴边,要去拉那勒在喉头的绳子却办不到,越拉越紧,呼吸都难,更莫说运气!顷刻间,满脸涨红,双眼翻白,眼看就要断气,却忽然急出一条计来。 那面团头枷,前后长,左右狭,原是长的那头抵住了树身。他猛然一旋身,长的那头滑了开来,变成狭的那头抵住了树身——薛霸和董超在树后死拉着的绳子,便也一松又一紧。就这张弛之间,林冲的头也扭了过去。绳子还套在颈上,却不是扣住喉头。呼吸一通,便好运气,林冲把脖子胀得老粗,一寸一寸向外挣,人也一寸一寸向上伸,只要伸直身子,他那双脚便好在树身上借力,越发容易摆脱圈套了。 “坏了,坏了!”薛霸急得脸色发白,“竟弄不死他!这,这,这……” “休松了劲!”董超大声喝道,“这还弄不死他?我倒不信!索性先绑在树上,看我动手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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