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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八


  “明天要出关了!阿琴,”范幕希再一次劝她,“你再想一想,关外不比关里,甚么苦头都要吃;我看你怕不行!到那时上不上,下不下,反成了我的累赘。所以还是依我说,您在临榆坐等;等我打听确实了,再来接你。”

  一路上他不知道这样劝过琴娘多少次了,她只是不肯;此刻当然也不会改变意向,“表伯,您老人家处处体恤我,我自然要好好想一想。不要紧的,我一定不会累您老人家。”她红着脸掀开裙幅,“表伯您看,从决定动身那天起,我就把脚放大了。这两个月,放长了一倍;俗话说的:‘跑大了脚’,越跑越得力;表伯不相信,明天看我走着出关,您就相信我了。”

  范慕希只好报之以苦笑,“也没有让你走着出关的道理。”停了一下又说:“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,不然我怎样也不能带你走。”

  “是!”琴娘驯顺的说:“表伯,你尽管吩咐。”

  “走到那里是那里。到真正你走不过去的地方,停下来让我一个人走──一路上我都有熟人,自然会替你安顿一个妥当的地方。”

  琴娘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让步,且先答应下来再说;于是就欣然答道:“好的,就这样。”

  “那就早些睡吧!养足精神,明天好出关。”

  这个关就是山海关;关内是永平府临榆乡,东临大海,北面是连绵不尽的崇山峻岭,当山海之会,为长城的起点,所以称为山海关;而本地人称之为东门──事实上,山海关也真就是临榆县城的东门。

  门楼有块匾,老远就望得见,五个大字:“天下第一关”,出关两三里有道岭。“阿琴,”范慕希指点着说:“这道岭有两个名字,出关的人看,叫做“凄惶岭”,因为充军到了关外,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乡?从那面看,是进关来了,所以叫做“欢喜岭”。”

  “表伯,照我看,从这面看,也叫欢喜岭。”

  “对,对!”范慕希拊掌答道:“说的好!寻着了戴研生,花烛团圆,岂不是该欢喜!”

  说破了,便羞着了琴娘。因此,过了岭,经过一处有名的古迹,她便不肯逗留;而范慕希却非要玩赏一番不可。琴娘不忍坚持己意,只好陪着他一起下车。

  这处古迹,名为“姜女祠”,俗称“孟姜女庙”——这是家喻户晓的故事,孟姜女万里寻夫;听说范杞梁已不在人世,一恸之下,哭倒了长城,死后就葬在这里。祠前有座土丘,相传就是孟姜女埋骨之处。坟墓不远,有块突兀而起的巨石,便唤做“望夫石”。

  独立在望夫石上,极目天际,云海相接;琴娘突生凄惶,觉得天下如此之大,能寻到一个久已不通音问的人,真如大海捞针般,为不可思议的事。即令访着音信,戴研生竟如范杞梁,那又如何?

  这样一想,几乎腿都软了。挣扎着下望夫石,却还得强打精神,免得范慕希为她不安。然而,范慕希是何等的眼光,一瞥之间,便看透了她的感触,心里也不免失悔,不该来凭吊这样的古迹。

  “阿琴,”在灯下,范慕希重提前议,“这样慢慢儿走,实在急人!依我说,你明天仍旧进关,在临榆等我,我找匹好马,先赶到尚阳堡,打听清楚了,再来接你。你看好不好?”

  琴娘实在答应不下来,通前彻后都想到了,觉得有个办法,似乎可以兼顾,“表伯!”

  她先这样问:“你相信不相信我,能够一个人上路?”

  “放心如何,不放心又如何?”

  “不放心就不必往下说了。如果放心,那么,表伯尽管骑了马去,我随后赶来,在盛京相会。这样,不就不耽误工夫了吗?”

  “可以!”范慕希另有计较,“我找个靠得住的人,送了你去,盛京西关,有家大源客栈,我们在那里相会。”

  就在琴娘到达盛京的第二天,范慕希也从尚阳堡赶了回来;人是盼到了,却无好消息。

  “打听不到有戴研生这个人!”范慕希安慰她说:“好事多磨,那里会一下子就找到?不过,到了吉林,一定会有消息。”

  “吉林!”琴娘问道:“怎么走法?”

  盛京到吉林,一共有三条路,由东北方向出铁岭、开原、经伊通州,折而往东,这称为中道,全长七百六十多里,平坦宽广,是最好走的一条大路。但范慕希怕琴娘跟了去,故意说了一条东道,由盛京东绕海龙、辉发,折而往北,经盘石西面,直趋吉林,这条路不但比较长,而且一路都是大山深林,崎岖多险,在马贼盘踞之外,还有各种野兽出没,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弱女子所能安然通过的。

  “既然如此,我亦不放心表伯一个人上路。”琴娘愁容满面地说:“万一出了点甚么差错,教我百身莫赎。”

  “我不要紧,跟着大家采参的客人走,只是辛苦一点,并无危险,如果有你在一起,行动欠利落,跟大队脱了节,那就麻烦了。所以你还是在这里等我消息的好。”

  “是!”琴娘唯有依从。

  “我此去往返总得要一个月的工夫。”范慕希踌躇着说:“大源客栈的掌柜,虽是熟人,但日子太长,你一个年轻小姐,独自住在这里,我实在有点儿放心不下。”

  关山万里,跋涉艰险,灵慧而又肯虚心体察的琴娘,不但对于山川道路已大有见识;就是人情巇,亦非一无所知。陪伴到此的一位忠厚长者,虽已辞回,但大源客栈的罗掌柜,她已经有所了解,是热心、谨慎的老好人,有他照应,再加上自己多多小心,则不说短短匝月,就是一年半载,亦不致有何差池。

  琴娘有了这样的信心,便即说道:“表伯,你不必为我担心;说实话,行旅艰难,我都经历过了,如今在盛京这样的大地方又有罗掌柜照应,还怕甚么?表伯再不放心,我明天换成男装,闭户读书,总不会再生是非了!”

 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,范慕希觉得十分动听;回想一路而来她的机警小心,远非一般养在深闺,未经世事的小姐可比,再重重拜托罗掌柜,旦夕之间,多加照看,也就可以放心了。

  于是他说:“阿琴,我看这样;你就住到罗掌柜家去——”

  “表伯,”琴娘打断他的话说:“那反而不便了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  “罗掌柜的太太死了,未曾续弦,家里就他父子两个。”

  罗掌柜的独子,年龄与琴娘相彷,范慕希是知道的;只不知道他妻死未娶,“你倒知道得清楚?”他不免惊奇。

  “表伯还不知道?”琴娘得意地笑道:“我是一到就打听清楚了。”

  这见得她能干谨慎,善于自处,范慕希深感欣慰,“你的话不错,住到他家,少男幼女,而内无主妇,反倒不便。”他点点头说:“就照你的意思吧!”

  于是,范慕希与罗掌柜商量,为琴娘另作了安排;移到柜房后面,是客人等闲到不了的一个僻静小院,同时指定最老成的一名伙计孙老六,供琴娘差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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