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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她决定用死来作为抗议;转到这个念头,便已有报复的快感。于是,毫不迟疑地去拉那根悬在她颈上的,从天窗挂下来的绳子;使劲一扯,只听“哗喇喇”一阵响,绳子带下来一大片泥灰。

  刘四嫂奇怪,是什么声音?再细听时,哭声已止。这就越发令人疑心;急着要来看个明白。

  进入吴家后园,发现房门半开,便知不好;奔过去推开门一看,床栏上挂着一个人,下半身还在晃荡。

  “来人哪!”刘四嫂极声狂喊,“救人啊!”

  左右邻居都从睡梦中惊醒,要赶了来却还有些时候;刘四嫂蓦地里惊悟,片刻耽误,将成终身遗憾,便大着胆子奔上前去,抱住巧筠的双腿,向上一耸,圈套脱出,等放到床上,先探鼻息,并无感觉,不由得心就往下一沉。

  这时已有人赶到了,第一个是她的丈夫刘四,“怎么?”他问:“吴太太怎么了?”

  “上吊。”刘四嫂说,“恐怕没有气了。”

  “胸口呢?”

  “是热的。”

  “我来看!”刘四随手在窗户上撕了一条纸,用手一搓,成了纸捻,在油灯上点燃了又吹灭,剩下一点火星,持向巧筠鼻孔下面,只见火星由暗红变为橙黄,也亮得多了。

  “还好!还有气。快倒杯热水来!”

  刘四对急救很在行,等帮忙的人倒了热茶来,他左手一捏巧筠的下颏;右手用根竹筷撬开牙关,唤他妻子将热茶灌入巧筠口中,只听喉头“嘓”的一声,热茶下咽,随即看到巧筠张眼;接着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

  “好了!好了!”刘四嫂向她丈夫说,“你请吧!这里没有你的事了!让吴太太静一静。”

  这话是说给别的邻居听的;刘四一走,大家也跟着走了。屋子里冷冷清清地,仍只剩下平时唯一跟巧筠有来往的刘四嫂。

  “好好地,你怎么一下子想不开了?”

  “天下再没有比我苦命的人了!”巧筠埋怨着,“你们为什么把我救下来?又害我多受几天罪!”

  救人的命反倒救坏了!刘四嫂刚这么动念,立刻又想;她这时候的话,何能认真?不过听她的口气,非死不可。倒要问问清楚,究竟是何原因?

  于是巧筠从汪朝奉来访谈起;一直说到发觉被窃,“我也不怪小偷,他不是有心来偷我的;我哪里还有东西让他来偷?”巧筠且哭且诉,“也不过刚好经过,见财起意。我想这个小偷也是难得经过,偏偏就会发现有锭银子在这里!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?都是天意!说什么天无绝人之路?明明是要逼我走绝路!我就走!我一定要走!”

  愤激的巧筠几乎是在大吼;眼泪是没有了,一双眼中绝望的神色,看来更为可怖。刘四嫂知道她此时的心境,泛泛之词,毫无用处;便先不作声,去倒了一杯热菜,递到她唇边,一面让她将心潮平伏下来;一面自己在思索,该用什么话劝她。

  巧筠喝了两口茶,脸上的神气,像是平静了——其实是冷静了;她已经想过,这样子激动,只有让刘四嫂更加警惕。她很热心,一定找了人来监视,然后去通知汪朝奉;一等汪朝奉知道了这回事,他有的是人,多派几个来,日夜轮流看守,自己就怎么样也死不成了。

  “刘四嫂,你请回去吧——”

  “不……”刘四嫂已经想好了,“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。照现在看,陶抚台对你还是不错的,当你是他的至亲,想要照应你一生一世?”

  “他是好意,我太命苦。”巧筠微微摇头;声音很低,也很平静。

  这一来,刘四嫂也看穿她心里的想法了;略想一想,脱口说道:“那你就索性苦到头;吃苦也要活下去。不然对不起陶抚台。”

  “这——?”巧筠不由得睁大了眼,“这话是怎么说?我现在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。”

  “你要寻死,就是对不起他。他写了信,送了银子来,外头并不知道;只知道当初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,他不理你,成了冤家。如今你一寻了死,人家只说是陶抚台把你逼死的。你想,你不是无缘无故害他受冤任?”

  巧筠恍然大悟,原来还有这个道理!想想也不错;不论如何,人家衣锦还乡,高高兴兴的,自己不应该这样去扫他的兴。

  “你现在不能死,将来也不能死!”刘四嫂又说:“只要你一死,人家就一定会批评陶抚台、批评你妹妹,说是:喏,总是陶抚台待人刻薄,做到这么大的官,连个至亲都不肯照应;以至于他大姨子不能不寻短见。你想,陶抚台一世的声名,不是都毁了在你手里?”

 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巧筠的心坎上;现在她才知道,老天爷真是给了她一条绝路,虽无生趣,却不能求死。吃苦也要活下去;为的是有陶澍在。

  这才真的是悲哀!巧筠放声大哭;哭停了,请了汪朝奉来,提出要求,希望照江南的办法,替她修一座“家庵”,容她带发修行,了此残生。

  汪朝奉劝,刘四嫂劝;后来秋菱也来劝,声泪俱下,挽回不了她的心。毕竟照她的意思做了。

  【第十五章 戏如人生】

  三十年往事,奔赴心头,台上秋官的王春娥上场,台下的陶澍已经泪盈眉睫了。

  朱士彦一惊,旋即明白,向藩司自责似地说:“是我不好!不该点‘双官诰’;我忘了云汀家有碧莲姊。”

  “陶中丞家的碧莲姊,无福再受诰封。”藩司低声说道:“活着受苦,也是为了陶中丞——”

  语声飘到隔座,陶澍装作不闻;只在心中自语:你为我受苦;我又何尝不为你受苦?

  (全书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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