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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汪朝奉走到客厅间壁的内账房,只见桌上已摊着两张梅红报条,墨渖淋漓,还只刚刚写好。

  “赶快!”连三元说,“拿炭火来烤。”

  “对!拿炭火来把墨迹烘干。”汪朝奉回头对池竟成说了这一句;向连三元说:“你倒念一遍看!”

  “唷、唷!朝奉先生!”连三元忍不住又要抗议了,“你们当票上龙飞凤舞那笔字我不认识;倘说报案都念不出来,还能当报子。”接着便念,一条是:“提报贵府陶姑少爷印澍应本科湖南乡试高中第四名经魁”。这一条当然是报到孙家的。另一条报到吴家,衔头也换了“贵府联襟陶少爷印澍”。

  “两处地方分开来报,我话说明白,报到陶举人岳家的,开销不会多,大概也是二十两;你们不要争。另一处是本地首富,有二百两银子预备在那里,不过不大好拿;要我亲自带了去。”

  汪朝奉拍拍连三元的肩膀说,“你老哥脾气不大好,不宜跟我去;你到陶举人岳家去吧!”

  “好!”连三元十分驯顺了。

  “你见了孙太太,就是陶举人的丈母娘;还有举人娘子,特别要磕头道喜!你懂我的话不懂?”

  连三元当了二十年的报子,什么炎凉世态都见过,一听就懂;连连答说:“懂,懂,你老放心好了!”

  这时报条的墨迹也烘干了,两人分别卷好,携带拓榜浆糊;由池竟成、汪朝奉带路,各奔一处。

  到得孙家,场面已经乱了,因为更夫早就满街飞报;宾主无不诧异,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子报喜的,也不知是真是假?外面孙伯葵急忙派人去打听,尚无结果;里面孙太太却是喜心翻倒,笑得合不拢口,因为她知道,这必是汪朝奉的安排,倘无真实消息,决不会如此冒昧。不过,秋菱却格外谨慎,持着保留的态度,当女客纷纷向她贺喜时,她矜持地答说:“还不知道究竟怎么样?要等汪朝奉有了通知才能作数。”

  这话说到第五遍,围墙外面传来锣声;秋菱的一颗心跳得彷佛要堵住喉头,她深怕自己会哭出来,趁女客纷乱问询之际,悄悄溜到卧室,坐在床上,拉过半边帐门,遮住身子,手抚着心,强自屏息,仔细听外面的动静,但却办不到,耳中嗡嗡作响,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。

 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突然听得人声杂沓,有人高声在问:“咦!举人娘子会到哪里去了?”

  “举人娘子”四字入耳,秋菱身子一阵抖动,眼眶发热;赶紧自己对自己说:“千万不能哭出来!教人笑话!”

  “在这里!”

  有个女客的嗓门特大;秋菱听出来是族中一个外号“孙二娘”的堂嫂。

  一个念头没有转完,帐门已被拉开,又高又大的“孙二娘”,一把将她拉了起来,“你倒好!做了举人娘子,人都不理了!”接着又急忙陪笑,“说说笑话的!妹妹,皇天不负苦心人!恭喜,恭喜。”

  这句“皇天不负苦心人”让秋菱心里发酸;面对着包围在身边纷纷道喜的女客,不知说什么好?只问得一句:“我娘呢?”

  “婶娘让外面请出去了!报子说是一定要见“岳老太太”,磕头报喜。本来还要请你;哪知道你躲在这里?”

  一语未毕,又有人说:“来了,来了!”

  来的是孙太太,脸上虽有喜色,却隐含忧容;这一下反倒使秋菱的心境略能平静,只是一时还不便动问缘故。

  “各位,请外面坐,菜要冷了。”

  “这是真正我们孙家的喜酒。”孙二娘也是同情秋菱的,所以这样说。

  “二少奶奶,”孙太太乘机说道:“请你替我陪陪客。”

  大家都知道,她们母女必有私话要说;很见机都退了出去,各自入席。秋菱这时不必顾忌了,一面流着眼泪一面笑,静等她母亲开口。

  “听说汪朝奉另外带了人,到吴家报喜去了!”

  “吴家?”秋菱问道:“姊夫家?”

  “不是他家还有哪家?”

  “这,汪朝奉好像做得出格了!跟他家有什么关系?”

  “照规矩,亲戚家都可以报喜的。不过,我疑心汪朝奉是——是为了,”孙太太很吃力地说,“为了替云汀出气去的!”

  这一说,秋菱顿如芒刺在背,“那——那怎么可以!”她结结巴巴地说,“那不是太多事了。”

  见此光景,孙太太反倒要安慰她了;她说:“不过我想也不会!汪朝奉又不是年纪轻,不懂事的人。”

  “要去打听打听才好。”

  “再看吧!”孙太太拉了她一把,“先陪客要紧。”

  母女俩一出去,自然被包围了;孙二娘已经以半客半主的身分,将席次重新作了安排,除了第一桌首座的老太太行辈特高以外;第二桌的首座,已是虚位以待,留着等秋菱来坐。

  “姑奶奶本来是客气的,又是举人娘子;好比吃喜酒新娘子坐首席一样;这个位子,除了我们陶姑奶奶,没有人能坐。”

  秋菱自然不肯,无奈众口一词都如此说;孙太太只好说了:“恭敬不如从命,今天也是你的喜事;你就坐吧!”

  母命难违,秋菱腼腼腆腆地坐了下来;接着便是道贺敬酒,敬了秋菱敬孙太太。母女俩又得回敬,乱了好一阵才得略为安静。

  忽然孙伯葵闯了进来,一进门便拱手,“各位姑太太、舅太太、少奶奶;诸亲好友列位大嫂、大妹子,”他的一张脸像红布,显得精神极好,声音格外宏亮,“今天是我孙伯葵最得意的日子。我两个女婿一贵一富;大女婿家好阔气,也很重亲戚的面子;报喜的报了去,赏了二百两银子。够意思,够意思!来、来,拿酒来。”

  “爹!”秋菱急忙下座,“你不要喝醉了;我来代你敬好了。”

  这时孙伯葵才发觉她是从首座下来的,“原来你高高上坐!应该、应该!今天也是你的喜事。”他说,“你听见我说了,你姊夫家很替云汀做面子,赏了银子二百两。”

  “是的,我听见了。”秋菱心里在说,我也放心了。

  “太好、太好!女儿,我贺你一杯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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