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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发榜定在九月十二。贺老者是早就跟陶澍约好了的;这天午后携酒捎孙,到陶澍的寓处,把杯闲谈,候榜贺喜。

  “向例午正上堂,拆弥封填榜;至多二更时分可以填完。”贺老者说,“老弟台的名次一定中得高,大概未、申之间,必有捷报。来,来,预贺一杯。”

  “预贺之说,决不敢当。”陶澍摇手答说,“头二场虽还过得去;第三场的策问,痛论时弊,过于质直,触犯时忌,一定不会取的。

  “不,不!”贺老者大不以为然,“无论乡会试,都重在头一场;头一场有把握,就行了。说句笑话,第三场的卷子,考官看不看都还成疑问呢!”

  听得这么一说,陶澍也就只好干了杯了,坐在下首的贺永龄,年纪虽轻,只为陪侍祖父喝惯了的,酒是极好,自然也陪一杯。酒刚入咽,听得外面锣响;急忙放下酒杯,赶了出去。贺老者听得锣声远去,毫不在意地又陶然引杯。

  贺永龄自然回来了,一脸的怏然之色;陶澍倒觉得老大不过意,“你请稍安毋躁!”他说,“不必替我着急。养气的工夫,从此刻就应该下手。”

  “这倒是句好话!永龄,你要仔细记住。”贺老者点点头说,“士先器识。这器识之器,就在这些上头见真假!你要学学陶先生的涵养。”

  “是!”贺永龄很诚恳地答应着。

  于是安坐侍饮,听祖父与陶澍谈论贵州汉苗相处的情形;锣声远至,只是默默听着。这样到得申时已过,他有些沉不住气了;就是贺老者也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。见此光景,陶澍也有些不安;个人的得失,关乎敬爱的岳母与妻子的希望;此时更怕贺老者祖孙为他失望,觉得心头的负担,相当沉重。

  “没有希望了!”终于陶澍苦笑着说:“贺老请回吧!天黑了不好走。”

  贺老者拈须沉吟,踌躇了好久,蓦地里一拍桌子说道:“我细读过阁下的三艺,此卷不但必中,而且应该高中。永龄,你再去沽一瓶酒来,我要等五魁。”

  原来填榜向来是从第六名填起,堂上正副主考,拆墨卷对朱卷,若无错误,副主考写名字,正主考写名次,另书一张纸条:“第几名某某人”交到堂下写榜,写完,榜吏将那张纸条揉成一团,往地上一抛;随即便有人捡了去,拿根绳子扎好,另一端系块石头,隔墙抛了出去,墙外自有人接应;看中举的人家住何处,急急报喜,头报以外有二报,二报以外还有三报,皆须开发丰厚的赏号;写榜的首县衙门礼房书办,照例分得大分。

  到后来名都写上榜了;方始揭晓五魁,此时已是二更至三更之间;堂上堂下一些执事杂役、考官的跟班,个个手持红烛,围绕榜案,烨然万焰,辉煌非凡,名为“闹五魁”。这天照榜的红烛,点来可以催生,送人是一份很难得的礼。

  听完这段掌故,贺永龄提着壶去沽酒,又带回来一大包卤菜,二十个包子,洗盏更酌,到得起更时分,他又有些沉不住气了。

  “爷爷,要不我进城,到贡院附近去打听打听消息。”

  “你能打听到什么消息。棘闱深锁,关防严密。”贺老者又说:“若有消息传出来,要去报喜讨赏,哪肯随便告诉你。”

  “这话说得是!”陶澍笑道:“稍安毋躁,再谈一会,你就送令祖回府吧!”

  “喔,”贺老者突然想起一件事,看着陶澍问道:“你暂寓此处,知道的人多不多?”

  “不多。”

  “那,只怕报子不知道。”贺老者想了想说:“永龄,你赶进城去,不要到贡院,到安化会馆去看看;也许报喜的报到会馆去了。”

  “是!”贺永龄站起身来,“如果喜僮来到,我在那里守着;等报子来了,我把陶先生的寓所告诉他。”

  “对了!就是这样。”

  这一下贺老者的兴致可好了,他认为他的猜想不错;陶澍事实上已经中了,只是报子找不到该报喜的地方而已。

  “相信我,老眼不花!来,来,倘或我看走了眼,从今不敢再相天下士了!”

  “贺老,你千万别这么说!”陶澍很不安地,“俗语说:‘一命二运三风水,四积阴功五读书。’场中论文,是件很不智的事。”

  “那是世俗之见!”贺老者摇摇头,大不以为然。

  这一来,陶澍的心情就非常沉重了!贺老者的期许太高,自信太深,而事情已显得颇为渺茫,到得“闹五魁”也过了,什么消息都没有,那时贺老者会受到怎样的打击,他连想都不敢想。

  随着时间的消逝,一颗心也就像火旺油炽,煎熬之苦,越来越重。到得更锣又响,细数已是二更;陶澍不胜愧惶地说:“贺老,实在有负期望,我心里难过得很。”

  贺老者不作声,心里在想这一次的同考官——原来乡试主考由朝廷钦派;分房阅卷的同考官,亦乡房考,例由本省督抚,先期调阅现任及候补州县官的履历,凡出身在举人、拔贡以上的,檄调若干员到省,略加考试,分别派充内外帘官;内帘就是同考官,外帘即司收卷、对读等事。贺老者将这一科十二房的房官,一个一个细数过来,数到最后,不觉心往下一沉。

  “云汀兄,”他说:“倘或我言不验,必是你的卷子偏生落在‘张大怪’手里。”

  陶澍彷佛听人说过,本省有个县官,外号“张大怪”;当下问道:“此人如何?”

  “此人现在做桃源县,两榜出身,笔下很来得,就是脾气极怪;有时懒病发作,十天半个月不坐堂问案。阁下的卷子如果落在他手里,也许看都不看,就打入落卷之中。倘或如此,可真是数了!”

  “‘文章憎命达,魑魅喜人过’,我倒经惯,只盼贺老不必为我可惜!”

  “何能不惜!”贺老者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
  叹息未终,发觉异声;是随风飘来的,风过声息,侧耳细听,却又毫无动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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