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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“喔!”秋菱不自觉地说,“那自然是要紧事。”

  于是随着小郎由后门进入当铺,引至客座,汪朝奉已站在那里等候了。

  彼此见了礼,在中间一张红木方桌两面,相向而坐。当铺的房屋,无不高敞垲爽,这里的格局是,一座极高的走马楼,围绕店堂顶上有极大一扇天窗,此时光线从东面斜射下来,正好笼罩着方桌,照得秋菱满面红光,喜气洋洋,汪朝奉心中一动,就不先谈陶澍的信了。

  “陶太太,”他说:“今天八月初九,云汀先生昨天晚上就进场,此刻正在那里绞脑汁。一个多月以后,就有好消息。”

  “托福,托福!”秋菱满面含笑地回答。

  “陶太太,我看你的气色,运气要来了。到了那天泥金捷报到门,你要预备打发接待。”

  听得这话,秋菱愣得一楞,随即答说:“汪朝奉,说实话,这件事我想是想过;不过觉得辰光还早,还没有预备。”

  “一个多月,眨眨眼就过去了。”

  秋菱点点头,心里在想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这件事预先不能说,譬如娘家倒预备了几十两银子在那里做报喜的赏号;结果毫无用处,岂不落个把柄?果真有了泥金捷报,自然娘家会出来料理,此时不必着急。

  汪朝奉的想法不同。他很为陶澍不平,希望他扬眉吐气,报喜的一到,随即开始铺张扬厉地大大热闹一番。钱他有,垫个几百两银子也很乐意;但喜事要秋菱来主持,否则就是瞎起劲,这一层得先跟她说明白。

  “陶太太,报喜要报到岳家,令尊令堂,当然会替你料理赏封,以及请客唱戏来开贺。不过,我想陶太太总也知道,像这样的做法,未见得是云汀先生乐意的。”

  这句话碰在秋菱的心坎上,立即答说:“多谢,多谢!你真正能体谅我们夫妇的心;如今我倒要跟你商量,朝奉先生,你看应该怎么办?”

  “令姊的好日子是九月十三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挑得正巧!通常总是九月十三发榜;陶太太,到了那天,我把赏封、鞭炮都预备好;等你亲手来放。”

  “朝奉先生,我真感激。”秋菱心里极其感动,眼圈都红了,“不过!”她嗫嚅着说:“我姊姊的好日子,我不能不在娘家照应;而且,万一没有消息,我就更没有脸面了。”

  “这话也是,那么这样。到那天你预备好;我一派人来请,你就知道是这么回事,暂且不要说破。”汪朝奉说:“吴家办喜事,陶家也办喜事;倒要看看哪家办得热闹?”

  这样子关切陶澍,这样子要为陶澍争气,只怕自己的同胞手足也不过如此!秋菱站起身来,离了座位,殷殷下拜;同时说道:“朝奉先生,你这样义气,我们夫妇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?”

  “言重!言重!”汪朝奉逊席相避,然后又说:“陶太太请坐。我还有事。”

  这件事便是出示陶澍的家信,一面念,一面讲;秋菱听得很仔细,也很欣慰,她就怕陶澍万一失意之故,自觉羞惭,因而郁郁不欢,或者脾气变得乖僻。如今见丈夫能看得开,她当然很可以放心了。

  “陶太太,”汪朝奉说,“唯其云汀先生豁达,文章就会做得更好;我看,这趟十之八九要高中。陶太太,你马上就是举人娘子,恭喜,恭喜!”

  “不要这么说?传出去叫人笑话。”秋菱不安地说。

  “是,是!我只是此刻跟你说一说。”汪朝奉又说,“陶太太,你又要喝喜酒,又要受贺;恕我直言,要打扮得体面些。”

  “是!”秋菱问说:“要怎样才体面?我自己觉得能穿红裙,已经很体面了。”

  “红裙是一定要穿的。还应该戴点首饰;我这里流当的东西很多,要不要挑几样带去。用过再还我。”

  秋菱心中一动,但旋即断然决然地说:“不!多谢你。戴首饰也不争在这一天。”

  事情是很清楚了,陶澍不管得意与失意,都要靠汪朝奉帮忙;秋菱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,想了一下说:“朝奉先生,你这样待云汀,我不知道怎么样的感激?不说云汀,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;将来云汀得意了,我一定会时时刻刻提醒他,汪先生待我们的好处,不可忘记。”

  “言重,言重!不过彼此成就一个义字而已。”

  * * *

  陶澍是八月初八下午进的场。掣签抽到的号舍很不好,成字六十五号;号舍七十间相联,六十五号快已到尽头,接近称为“屎号”的厕所。桂花蒸的天气,臭气熏得人头昏脑胀;幸好秋菱周到,考篮中常用的药,无所不备,服了两粒辟瘟丹,再用诸葛行军散抹一抹鼻孔,总算好得多了。

  钉好号板,挂起号帘,开始做饭;陶澍是自己料理惯了,左右同号,却都是公子哥儿,手忙脚乱,不知如何是好。陶澍少不得还要助以一臂之力;草草饭罢,回到立不直,睡不平的号舍中,蜷坐养神。耳中人声鼎沸,梆锣不绝;陶澍也是心潮起伏,久久不能平息。心里在想,此番赴考,关键就在第一场。不论秋闱、春闱,所重的也就是第一场一篇四书文和一首试帖诗;第一场能够“出房”——由房考官呈荐给主考,便有取中之望。当然,头场平平,二场、三场文章出色,“补荐”的也有;不过陶澍知道,这一次的二、三场不大可能做出好文章,因为接近屎号,臭气必是越来越重;二场犹堪忍受;三场其臭不可向迩,哪里还能静心构思?

  因此,他拿出多年养气的功夫来,祛除杂念,默诵陶诗,神与古合,进入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境界。不知何时,矍然而觉,只听号军在喊:“接题纸”!

  神清气爽的陶澍,不慌不忙地先到间壁号舍,借火点燃了蜡烛;然后从号军手中接过题纸,在号板上铺平了细看,心中不由得一喜。出自四书的题目,是自己在窗课中做过的;有宿构的腹稿在,再作一番推敲,精益求精,就占便宜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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