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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秋菱欣慰异常,略带些激动地说:“大爷是这么想,再苦的日子我也能过。其实,也不会怎么苦,将来大爷只管安心用功好了;柴米油盐,开门七件事,不用大爷操一点心!”

  陶澍既喜且愧,但立即想到一件事,“二小姐,”他说,“我陶氏家风,不为五斗米折腰。世上有些钱是不能用的!”

  秋菱听不懂上半段;最后一句话,却能充分领会,想一想问道:“譬如世界上做娘的,体贴女儿;拿她平时省吃俭用,清清白白的几个私房,私下给了女儿。这个钱能用不能用呢?”

  “这当然能用!不过,这种钱很值钱,怕将来报答不了。”

  “只要有志气,没有做不到的事。”

  * * *

  婚后的日子过得很平静,但也很寂寞。陶澍闭门读书,不闻外事;秋菱不常归宁,因为处境很尴尬。娘家热热闹闹在替巧筠办嫁妆,经常请了工匠打造铜锡器具;七八个女裁缝制办嫁时衣裳。秋菱去了,少不得要下手帮忙;闲谈时夸赞吴家豪富,还可忍受,提到陶澍,相形之下,不免难堪。所以娘家的踪迹,渐渐稀了。

  “日子排定了!”端午那天,秋菱回娘家贺了节回来,对丈夫说:“九月十三。”

  这是说巧筠出阁的吉期。陶澍心中一动;默默地想了好一会,突然说道:“倒要看巧不巧!”

  态度、声音都与平时不同。态度是一种不认输的味道;声音更听得出来是在赌气。所赌的,自然是个“巧不巧”的“巧”字。

  秋菱理解到丈夫的心情,自然又惊又喜。在过于平静简朴的日子中,有生活上可以预见的变化,不论结果是好是坏,起初总是受欢迎的。所以,秋菱兴味盎然地问:“怎么是巧;怎么是不巧?到底是什么事会碰在一起啊?”

  “发榜!”陶澍答了这么两个字。

  虽只两个字,却有千钧力;秋菱急急问道:“是九月十三发榜吗?”

  “是的。”陶澍答说:“差亦不过差一两天。”

  剎那间,秋菱的思绪如八月十八钱塘江的潮水,壁立千仞与一落千丈,皆是倏焉间事。如果巧筠出阁之日,恰是陶澍报捷之时,这番扬眉吐气的快意,便为它死也值得;否则,得意与失意的对比,就太残酷了。

  她在想,自己总还能够忍受,就怕丈夫会经不起刺激。于是忧心忡忡,立刻便想到应该早早设法化解。

  “大爷,”她用略带恳求的语气说,“为了我的方便,你听我的主意,好不好?”

  “你先说!我不知道你什么事不方便?”

  “等你八月初到省城里去赶考,我回去帮忙;总要过了九月十三,才能回家。一个人顾不到两头,你就先住在省城里,等发了榜再回来。”

  陶澍正是如此打算;但这话出之于秋菱之口,他觉得要好好想一想。本想问一句:我不在家,你也不在家;倘或秋风得意,报子来报喜怎么办?转念又想;这一层,以秋菱的细心不会想不到,她自然会有安排。由此可知,她作此建议,完全出于体贴。

  “我知道!”陶澍感激地答说,“你不必替我操心。我禁得起打击。”

  “这样,”秋菱欣慰地微笑着,“我真的可以放心了。”

  * * *

  乡试入场,例定八月初八;但陶澍却须早一个月到省城长沙,因为要经过“录遗”这一场考试。

  原来子午卯酉大比小年,秀才须先参加“科试”;由学政在头一年按各府排列先后,次第亲临主考,取中一等、二等及三等的前三名,方始准进入乡闱。

  如果头一年由于特殊原因,无法参加科试,仍旧有补试的机会,那就是“录遗”;在乡试前一个月,由学政在省城里举行。陶澍上年因病未与科试;所以必得七月初到长沙,等候“录遗”才不致见摈于秋闱。

  秋菱是早就着手在预备丈夫赴考了。举子入闱要带一只考篮;其中日常所需,无所不备,她是早就请教过人,而且趁陶澍闲暇时,要他开一张单子出来,照单置备,检点了又检点。另外又缝了一个新卷袋;袋面是她亲手所绣的“蟾宫折桂”图。

  “这么漂亮的卷袋,只用一回,未免可惜。”陶澍开玩笑地说:“就凭这只卷袋,我还得再考一回举人。”

  “瞎说!”秋菱嗔道,“大家都要讨个好口采,只有你!这只卷袋,莫非你进京就不能用了?”

  “自然不能用。考进士是春闱;与蟾宫折桂何干?”

  “啊!我倒没有想到。”秋菱想了一下说,“这只卷袋你用过一回,可以送人;进京我另外替你缝一只;绣上‘状元归去马如飞’的花样,你看好不好?”

  “怎么不好?只是太费事了。”

  “那算得了什么?等你一进省城我就回娘家;现成的材料丝线,用不着十天就能做好。”

  “也好!总算亦是排遣寂寞之计。”陶澍说道,“到了省城,我怕不会有太多的功夫写信,你别惦记,一切我自己会当心。”

  “七月里秋老虎,饮食当心,别贪凉、别吃生冷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还有,”秋菱用祈求的眼光看着他,“万一,万一考官有眼无珠,你也不要难过。”

  “当然!”陶澍很洒脱地说,“我难过什么?穷通富贵,自有定数;我不是那种看不开的人。”

  “那好!不过,我有句话,如果考不上,你在省城里多住个十天半个月再回来。”

  陶澍听得这话,肩仔顿感沉重。他知道妻子的用意,如果名落孙山,回到安化,恰逢巧筠婚后会亲,自不免难堪。由此可见,秋菱劝他的话,只是宽他的心;其实她对得失比他看得更重。

  想是这样想,却不便说破;仍旧以毫不在意的口吻答道:“我知道了!万一榜上无名;我索性跟汪朝奉到扬州去玩一趟,过年再回来。”

  “那也好!不过不必等到过年。年下又是雪,又是雨,路上不好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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