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徐老虎与白寡妇 | 上页 下页
三〇


  “他说,”赵仲华未说之前,先作声明,“我也不大相他的话。他说,表姊是到孙家谈金妹那件事去的。”

  “这话不大对,我是想去看金妹的。”

  “看到了没有呢?”

  白寡妇摇摇头:“没有看到。”她又加了一句:“不过谈到。”

  赵仲华没有答腔,但也没有走的意思。

  “你是不是想听听,孙五太爷,还有他们姑太太,怎么谈金妹?”

  “姑太太?”赵仲华问,“孙金妹的姑妈?”

  “对了!孙五太爷的妹子。她的话最实在。”白寡妇说,“她说,金妹是嘴上凶,心里厚道;就是嘴上说,也要看人,看不顺眼的人才会凶;如果是她心里欢喜的人,什么委屈都肯受。”

  “这完全是凭自己高兴,是不大讲道理的人。”

  “不对,不对!正好相反。孙五太爷说,金妹最讲道理;如果是她不对,一定认错,孙五太爷的话不假。”

  “表姊,”赵仲华开始有些认真了,“你怎么知道孙五太爷的话不假。做父母的,当然说自己的儿女好;走遍天下,都是如此。”

  “不错!他当然会说金妹好,不过金妹不好的地方他也说了,足见他不护短。”

  “他怎么说?”

  “他说,金妹让他宠坏了,脾气不大好。”白寡妇略停一下,很郑重地说:“表弟,你是他们‘门坎’外头的人,不晓得孙五太爷的份量;他的话如果说一句,不算一句,那个还会服他?”

  “这,我当然晓得。”

  “你晓得,你怎么还不相信。”

  “我不是不相信——”

  赵仲华觉得无可辩解;但又不甘于就此接受。心里对孙金妹有种无可形容的反感;或者说对这头亲事有一种莫可究诘的委屈。

  白寡妇知道他理屈而情有未甘的心境,不肯再用话挤他;放开一步说道:“表弟,你的一生大事,我不会马虎的!我也没有答应他们什么;眼前我还在看,一定先要我看中意了,才会替你做媒。你就是我一个表弟,我不关心你,那个关心你?”

  最后那两句话,说得太亲热了;白寡妇自己不觉得什么,而赵仲华,却有回肠荡气,咀嚼不完之感,他很想看她眼中是何神色;却又怕自己的神情先为她看到,所以低着头不作声。

  “你快去吧!”白寡妇完全是长姊的口吻,“在盐栈里,总要勤俭小心,自己争气。”

  从无人用这种训诫的语气跟他说过话;在赵仲华反倒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,心悦诚服地答一声:“我晓得!”接着就走了。

  白寡妇看他的后影消失,心里像失落了什么似地。百无聊赖,坐下来什么事都不想做;而非常奇怪地,赵仲华的影子,反倒比见面时所见更清晰了。许多可以说过便会丢开的琐碎往事,这时都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;像看“西洋镜”似地,一幕又一幕地呈现在眼前,一个有意无意飘过来的眼神,一句平淡无奇的话,这时候想起来,才知道,别有深意。他一片心全在自己身上,这么多年,竟未发觉,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!

  她不辨自己是何感觉?有些怅惘,有些咎歉,也有些痛心;但忽然间被撵得远远地,自己觉得可笑!眼前多少正事要办;却把宝贵的工夫,花在这些空想上面,是件不可饶恕的事。

  这样一想,便有些心急;自觉虚掷的辰光太多,必得半天当一天用,才能弥补损失。可是,眼前有什么事可做呢?

  她定定神细想,有几件事可做:一件是去看李振标的太太;一件是孙五太爷那里再下点工夫;一件是关照董金标将张作梅请了来,打听打听消息。

  但想来想去,总觉得以谋定后动为宜;想到就做,只有坏处,与其把张作梅请来问消息,不如自己去打听。

  然则到那里去打听呢?心里忽然想到,何不到通裕去看看?此念一动,立刻觉得主意不错;因为有好些话要等张老好答复,顺便亦可以看看赵仲华到了盐栈的情形。

  于是匆匆梳好了头,换件衣服,带着莲子,坐轿到了通裕。

  这是不常有的情形,通裕上上下下,不免有些紧张;赶到不巧的是,赵仲华正将行李提前搬了来,在铺排房间,不能不丢下乱糟糟的箱笼什物,来帮着张老好招待“女东家”。

  这时候,白寡妇才发觉来得鲁莽;不过既来之则安之,便索性坐下来多问一问盐栈的情形。

  这使得张老好更为紧张,当是“女东家”发现了什么毛病,特意来查。他把所有的帐目都捧了出来;而且把各部门的头脑都找了来,以备查核。

  一下子许多簿册许多人到了前面,白寡妇才知道引起了一个极大的误会。此时必需要有极明快的措施,才能消除这个后果严重的误会,依旧使通裕盐栈在张老好管理之下,按部就班,平平安安地做生意。

  可是,如果不是来巡视,是为什么来的呢?自己虽为东家,毕竟是女流;若有大事,应该请档手张老好到家去商量,不必抛头露面。白寡妇心想,赵仲华刚到通裕盐栈,自己紧接着就来了,这两件事凑在一起,倘有人疑惑她此行专为赵仲华,是合情合理的猜测。而有此猜测,也是一个后果极严重的误会,不容发生。

  这样想下来,事情就很清楚了,她必得另找一个在市场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,才能消释那两个误会。

  沉着地多想想,有了计较,“老好,”她指着帐簿说,“拿这些东西出来做什么?也不必惊动大家;我是来看管仓的老梁,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。”

  “喔,喔,是啊!”张老好急忙答说,“我从府上回来,马上叫梁秃子去打听那个姓秦的;关照过他,这件事很要紧,立等回音。大概也快回来了。”

  张老好的答话,正符合她的心意;这样一问一答,她相信大家必已了然于她的来意,如果再稍为做作一下,可能的误会,必然涣然冰释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