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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二


  “古来大臣临终,必有遗奏。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受国深恩,尽最后的言责。我想仿照这个意思,请你代我写一通遗电。”

  蔡锷的遗嘱,一共四点,言不及私:第一是寄望于政府与人民,协力同心,采取“有希望之积极政策”,言外之意是支持革命党领袖所提出的三民主义、五权宪法及建国方略与大纲;第二,呼吁负民望者以“道德爱国”,捐弃出于权利之争的个人意见;第三是要求北京政府令饬署理四川督军罗佩金和署理四川省长戴戡,将护国军在四川作战的阵亡及出力人员,核实请恤请奖;第四说他“以短命未克尽力民国,应行薄葬”。

  就在他鞠躬尽瘁,喘不成声地说完了他心中的最后一句话,一颗曾经闪耀出万丈光芒的将星,随即殒失在扶桑落日之中了!

  当天——十一月初八,蒋百里急电回国,报告噩耗。除了转达遗言以外,特别提到他致死的原因:“一年以来,公恶衣菲食,以戕其身。早作夜息,以伤其神。临终之际,犹以未能裹尸为恨。然蔡公身虽未死于疆场,实与阵亡者一例也。”

  这个不幸的消息在报上发布以后,比黄克强之死,引起更多的震动与哀悼。由短命的英雄,自然想到飘零的红粉,新闻记者赶到小凤仙的香巢,想问问她的情怀,谁知早已人去楼空了。

  ***

  饰终之典,相当隆重。北京政府在十一月初十发布明令褒扬:“上将衔中将蔡锷,才略冠时,志气宏毅,年来奔走军旅,维护共和,厥功尤伟。”身后之事,“着驻日公使章宗祥妥为照料,给银二万两治丧。俟灵榇归国之日,另行派员致祭。”

  灵柩在十二月初,由日本专轮载运回国,在上海起岸,由梁启超主持了一次公祭。当时便有新闻记者在场向梁启超请教蔡锷的生平。

  “大家都知道蔡将军是梁先生的得意高足,不知道这一段师徒的渊源发生在什么时候?”

  “发生在光绪二十三年丁酉,那年我二十五岁,在湖南时务学堂讲学。”梁启超含泪答道,“松坡那年只有十六岁,是我四十个学生里头最小的一个。我们在一起做学问,不过半年的工夫,但是在人格上早就融成一片了。”

  “以后在日本是不是又遇到了?”

  “是的。戊戌政变我亡命到日本。不久,松坡和他的十几个同学,历尽艰难到日本来找我。我和时务学堂的同事唐才常先生,带着他们十几个人,租了很小的房子同住。彼此做学问又做了差不多一年。”

  “那么蔡将军是怎么样弃文就武的呢?”

  梁启超略略想了一下答道。“在日本一年,大家天天磨拳擦掌要革命,唐先生就带他们实行,结果我的学生牺牲了一大半。松坡那时正替唐先生送信到湖南,幸免于难。松坡本名艮寅,从这一次漏网以后,才改名叫锷,重新到日本投身士官,学习陆军。毕业以后在云南带兵。辛亥革命,云南独立,做了两年都督。这是松坡跟我的关系,以及他在洪宪以前的历史大概。”

  “蔡将军为什么要辞云南都督?是不是有人逼他?”

  “不是。云南苦苦挽留,政府也不放他走,是松坡自己要辞的。他的意思是:第一,怕军人问政,弄成藩镇割据的局面,因此想以身作则来矫正;第二,他想训练一班爱国爱民的军官来对付我们假想的敌国——”

  “梁先生,”记者打断他的话问,“所谓‘假想的敌国’是指日本吗?”

  “这一层不必明言。”梁启超接着说,“讲老实话,当时我跟松坡都很有点痴心妄想,想带着袁世凯上轨道,替国家好好做点事。谁知道会演变成这样的情形。唉!”

  “我想再请教梁先生,听说蔡先生在北京眷恋名妓小凤仙,可有这回事?”

  “不是什么眷爱!”梁启超正色答道,“是醇酒妇人,故意装成极腐败的样子,示袁世凯以并无大志。不过,”他又说了良心话,“松坡能够破壁飞去,当然亦得小凤仙掩护之功居多。”

  ***

  民国六年元旦的后一日,蔡锷的灵柩盘运到湖南长沙,国葬于岳麓山——同时依照不久以前所公布的“国葬法”而获得此项最高哀荣的,还有一位开国元勋黄克强。

  由于黄、蔡先后下世,相隔不久,所以在北京举行的正式追悼会,同时公祭黄克强和蔡锷。并世英雄、勋业彪炳,而皆赍恨以殁,因而有许多沉郁至挚的好挽联。黎大总统合挽黄、蔡:“正倚济时唐郭李;竟嗟无命汉关张”,大有以刘玄德自况之意,固然颇为人注目;而杨度挽蔡锷的“魂魄异乡归,于今豪杰为神,万里江山空雨泣;东南民力尽,太息疮痍满目,当时成败已沧桑”,在公理私谊、恩怨成败,重重纠结,很难下笔之中,有这样不失身份而能尽其哀悼之情的措词,亦很受人赞赏。

  然而盛传一时的,却是小凤仙的挽联——挽联中或者兼挽,或者分挽,唯有小凤仙的一副,专挽蔡锷,道是:“不幸周郎竟短命;早知李靖是英雄”,运典浑成,而以红拂自拟,颇见身份。

  不过,小凤仙却未在追悼会中露面。这副挽联到底是小凤仙请人代撰了送去的,还是出于好事者之手?就无可究诘了。

  (全书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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