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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五


  于是章太炎在武昌提出征婚条件:第一是以湖北女子为限;第二是文理清顺;第三是大家闺秀;第四是不染学堂中平等自由的恶习,而有从夫美德的。

  谁知章太炎虽说过“武汉首义之区,虽女子亦殊不凡”的话,而姻缘却仍旧成就在浙江。是回到上海以后,有朋友替他介绍一位小姐,湖州人,姓汤,芳名国黎,是位才女,因为高不成、低不就耽误了青春,二十八岁还待字闺中。

  章太炎这时四十五岁,虽然不修边幅,并有“疯子”的外号,但不世出的大文豪,汤国黎自然仰慕,所以做媒的人非常顺利,从说合到结婚只不过三个月的工夫。

  结婚典礼是在有名的所谓“哈同花园”举行的;这里也是当年“爱国学社”的发祥地。介绍人是蔡元培;观礼的伟人有孙大总统、陈英士、黄克强。章太炎穿的西式大礼服,不知从那里借来一顶其高无比的大礼帽,顶在头上,得意之极。

  晚上在一品香宴客,门弟子起哄要老师和师母当场赋诗,章太炎一诺不辞,脱日吟道:“我身虽稊米,亦知天地宽。摄衣登高冈,招君云之端。”得意之情,溢于言表。

  婚后伉俪之情弥笃。等到章太炎被幽,汤国黎有一封信上袁世凯,为夫请命,自道“结缡一年,誓共百岁”,措辞不亢不卑,传诵一时。黎元洪为了章太炎着想,曾经建议接汤国黎来京,但章太炎坚决反对,未成事实。黎元洪对于撮成这头姻缘,自觉是真正的成人之美,相当得意。所以劫后重见,在国事不堪回首的情况下,便又只有谈谈家常,说说笑话了。

  谈到兴尽告辞,章太炎才提出一个要求。“内子屡次有信来,颇为想念幼女。”他说,“幼女虽是前室所生,内子视为己出,天涯睽隔,情所难堪。我打算十天之内携幼女南旋。请为主持。”

  先都是家常话,只有最后这“请为主持”四个字见分量,是要求黎元洪恢复他的自由。其实,这是不消说得的——章太炎被称为“民国之祢衡”,如今曹操已死,恩怨一笔勾销,“祢衡”自无需再加幽禁,所以满口答应,说一回去马上就办此事。

  回到东厂胡同府邸,黎元洪倒还热心,立刻派人去请步军统领江朝宗。这位半年以前“赉诏颁封”,而为黎元洪大骂“不要脸”的“九门提督”,正以前嫌,耿耿不安,一听黎大总统召唤,颇有受宠若惊之感,赶紧亲自驾着马车,前来报到。

  “宇澄,”黎元洪向他说道,“章太炎先生的门禁可以撤掉了。他爱到那里到那里,不要拦他。”

  “是!朝宗不敢。不过报告大总统,这件事不归朝宗的衙门管。”

  “归那个管?”

  “从前是军警执法处。现在军警执法处停止活动,该警察厅管。”江朝宗说,“章先生的给养,按月都是警察厅领了转发的。”

  “那好!我找吴镜潭说话。”

  等把吴炳湘召来,一说经过,他面有难色。据吴炳湘说,当袁世凯病殁之初,他就向国务院请过示,是否恢复章太炎的自由?所得到的指示是:照旧看管。

  这就见得事情不简单了。黎元洪便派张国淦跟徐树铮去谈。那当然不是像黎元洪跟江朝宗、吴炳湘说话那样,直接下达命令,而是咨商的口气,可不可以从宽处置?

  “这是一件小事,不过得问总理。”

  徐树铮的答话,在张国淦听来有着戏侮的意味。“小事要问总理,”他讥嘲地问,“大事才要问阁下?”

  徐树铮笑笑。“大小事我都可以管,只要我管得了。”他说,“这件事,我可管不了,非得问总理不可。你请坐一下,我总让你带个确实答复回去。”

  答复果然很快,也很简单。等袁世凯出殡以后,才可以撤除监禁。

  “这是没有还价余地的。”徐树铮说,“明人不必细表,请你细想一想就明白了。”

  也真要细想才能明白,他们是怕章太炎一恢复了自由,写文章或者对记者发表谈话,痛骂袁世凯祸国殃民。袁世凯生前,以段祺瑞为首的北洋军人,虽已有众叛亲离之势,但袁世凯一死,段祺瑞成为北洋首脑,就自然有维护“团体”名誉的责任。如果作为北洋系的“太祖高皇帝”的袁世凯,停柩在堂,尸骨未寒,而有章太炎这样一支健笔大张挞伐,则是北洋整个“团体”受辱。所以段祺瑞——其实也就是徐树铮的主意,还得委屈章太炎几天。

  话一说破,想想果然该有此顾虑。黎元洪觉得章太炎如真的出此举动,那就不但开罪于北洋,而且亦对自己这个大总统的威信有损,因为被骂的袁世凯,正是“本大总统患难周旋,尤深怆痛”,特别下令优礼,所有丧仪“务极优隆,用副国家崇德极功之主意”的“前大总统”。

  然而章太炎和他的门弟子,却想不到人家有此“小人之心”。几番催询,不得要领,只好辗转拜托浙江都督吕公望来一个电报,要求开释。正好袁世凯也“归隐洹上”了,于是章太炎才得在京华名流盛大欢送之下,乘车南下,恢复自由之身。回想被骗到京的时候,袁世凯的声名权势,如日方中,不可一世,不过三四年的工夫,烟消灰灭,连命都不保。章太炎京华回首,万感交集,不由得在长鸣的汽笛中,念了一句古文:“固一世之雄也!而今安在哉?”

  章太炎是袁世凯死后,为四海瞩目的两位名人之一。如果说袁世凯是曹操,章太炎是祢衡,那么蔡锷就仿佛是周瑜了。

  周瑜三十八岁而亡,蔡锷才三十五岁,但征兆已经很恶了。他在京的时候,已经得了喉病。从云南率师入川,仅有三千饥卒,而与北军四万为敌。出发之前,在云南只领到四个月的饷。入川以后,给养毫无补充。如果是他人的部队,不成问题,“匪来如梳,兵来如篦”,就地摊派,设卡征税,“有土斯有财”,只要霸住地盘予取予地,要什么补充?

  但是,蔡锷治军极严,以讨伐独夫的义师,何能骚扰民间。因此只得跟地方士绅,婉言情商,借粮借饷。但是,弹药不济,武器不足,地方士绅却无能为力,所以蔡锷在极力维持士气以外,更要苦心焦虑出奇计,设疑兵,应付对峙的顽敌。

  其时的北洋军队入川的有曹锟的第三师、张敬尧的第七师、李长泰的第八师、伍祥祯的第四混成旅、冯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;以及川军两师:周骏的第一师、刘存厚的第二师。除了伍祥祯为护国军痛击而溃,刘存厚宣告独立,曹锟和周骏的主力在川东一带,冯玉祥为了保存实力意存观望,李长泰亦未出全力以外,对袁世凯最忠顺的张敬尧,出死力与护国军相搏,对峙于合江、纳溪之间,双方曾经一连交战二十几天,未曾收队。但北军可以更番轮调休息,护国军却是有战阵经验的老兵,日少一日,而招募补充的新兵,未经训练,所以战斗力逐渐低落。二十几天未曾好好睡过一觉,未曾好好吃过一顿饭,内衣未换,身上已经发出异样气味的蔡锷,一下子病倒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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