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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八


  这总算是袁乃宽肯担负责任了。除此以外,别无善策,雷震春只好照办。当下约定,袁乃宽当天就要去走内线;雷震春第二天上午进宫去面奏其事。

  “这件案子,实在为难。”雷震春说,“办是一定可以办出个起落来,就怕案子太大,纸里包不住火,让访员探到消息,在报上一登,于大局大有关系。”

  袁世凯前一天听宠妾也是如此说法,同时也隐约听说“宫眷”分润这笔钱的甚多,甚至“皇后”也曾染指。倘或一闹开来,岂不是自己闹笑话给人看?然而不办又觉于心不甘,所以久久无语。

  “小不忍则乱大谋。”雷震春说,“这一案究非叛逆可比,请皇上以大局为重。”

  “唉!”袁世凯叹口气,懒懒地答了句,“你好好料理去吧!”

  所谓“好好料理”,无非要做得秘密。这倒不难,雷震春回到处里,下令将抓来的人,交家属具结领回。这应该是大家求之不得的事,偏偏沈祖宪不肯出拘留所。

  “那有这样方便的事!”他愤愤地说,“抓之即来,挥之即去,当我什么人?我不出去,看雷朝彦有本事能要了我的命不能?”

  沈祖宪是北洋老幕僚,追随袁世凯二十多年之久,无端受此凌辱,自然不甘,所以任凭雷震春派人多方说好话,只是不肯出去。万般无奈,只有去禀告太子——虽说误抓,到底不是没有原因的,袁克定也不便责怪,只有出面担待,亲笔写了封信,向沈祖宪表示歉意,要求体谅。

  有信还是不行。雷震春也恼了,吩咐将江朝宗请了来,告知原由,指着他的鼻子说:“你闯的祸,你自己去料理。料理不下来,我只有拿他送到你那里。你如果不收,你就等着瞧,我不把你那个衙门拆了,我姓你的姓!”

  “大哥请放心!”江朝宗拍着胸说,“我有法子治他。”

  江朝宗跟沈祖宪很熟。在北洋的时候,江朝宗还是小小的弁目,沈祖宪就是文案委员了,所以江朝宗一直称沈祖宪为“沈师爷”。

  “沈师爷!”一进拘留所,他先兜头一揖,“特为来接你回府。”

  原是江朝宗的人抓他来的。沈祖宪一腔怨气,早就要向江朝宗发泄,真所谓“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”,他两步窜了上来,当胸一把抓住江朝宗的衣服,厉声问道:“江宇澄,我跟你什么冤仇?你这么整我?”

  “沈师爷、沈师爷,你可别动气!我是上命差遣,身不由己。为你们,我挨雷朝彦两巴掌,如今你又要揍我。我的冤屈那里去申诉?”

  听他说得可怜,又想到他遭雷震春凌辱,气便消了些,沈祖宪将手一松,气鼓鼓地坐到一边。

  “今天腊月二十几了。沈师爷,皇上登基的头一年,你待在这个晦气地方过年,不怕妨了你的官运?”

  “还谈什么官运?我不出去,看你能把我怎么样?”

  “沈师爷,你真的不出去?”

  “不出去!”沈祖宪觉得他的话带着点威胁的意味,不觉又动了气,跺一跺脚骂:“我就是不出去!看你这个老小子有什么能耐!”

  “我可没有别的能耐,我只有一招。”江朝宗退没有几步,望后看了看,防着沈祖宪动武,好有退路,“我上天津把师姨奶奶搬了来!”

  这一招很见效。沈祖宪有个姨太太,二十年前,在天津杨柳青娶来的,生得泼悍无比,沈祖宪畏之如虎。袁世凯复起,沈祖宪应召由天津上北京,他那姨太太住惯了天津,不肯上京,吵得不可开交。因而由亲友调解,放沈祖宪进京,姨太太仍住天津,按月拨给家用两百元。谈妥条件,要沈祖宪写笔据,还要亲友作保。江朝宗就是保人之一。

  果然把这位姨太太搬到京里,且不说“请神容易退神难”,光是来到拘留所,扯开她那天津卫的大嗓门一顿咆哮,自己的面皮就被撕得光光的了。

  因此,沈祖宪大喝一声:“你敢!”

  “我原不敢。”江朝宗又退后两步,直到门口,“沈师爷,狗急跳墙,人急悬梁,你放条路给我走,我又何必替你添麻烦。好了,请出来吧,你看我鞭炮都替你预备下了。”

  说完,向他左右呶一呶嘴,两名枪兵便走上两步,“叭哒”一声碰鞋跟立正敬个礼,接着上前相扶。沈祖宪不由得就跟着走,一出拘留所,“噼里啪啦”的响声大作,等一挂鞭炮放完,请上马车,江朝宗亲自跨辕。看沈祖宪回家,说声:“年初一,我给沈师爷来拜年。”扬长而去。

  ***

  这是“袁皇帝”的第一个年。照规矩说,“洪宪元年”元旦已经过了,但是阳历年是中华民国的年,一时还不便废止,且索由它,宫里不妨过阴历年。

  年下虽无封印之名,却有封印之实。同时前方战况寂静,所以终年忙到头的袁世凯,反觉得闲得无聊。正好朱启钤又保荐了一个风水,说是对建都有所献议,袁世凯便宣谕召见。

  这个风水姓邓,长得好一副仪表,长身鹤立,五绺长须,一派仙风道骨。袁世凯肃然起敬,也跟朱启钤一样,称他为邓先生。

  “王气分两枝由塞外进关。长白峰顶,蜿蜒西行,结穴北京,才有辽金元明清五朝七百年的皇运。如今,北京的王气将绝。”

  说北京王气将绝,等于说“袁皇帝”享祚不永。出语惊人,朱启钤吓得脸都黄了,偷眼看“皇上”,居然不曾“龙颜震怒”,算是略略放了些心,但也忘不了向邓先生使个眼色,示意他说话当心。

  邓先生原是要反衬一笔,细看袁世凯的脸色,似乎有悚然惊心之色,就知道已将他说动了,因而不慌不忙地用手向西南一指,等袁世凯的眼光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,方始开口。

  “另一枝由塞外西南入关,横亘太行八百里,渡河而西,结穴关中。成长安五百年的皇运。这枝王气在太白终南‘举顶’,自此渡河而南,结穴洛阳,成东周、东汉、北朝的宝运。此是自周及清,三千年王气的大略,非遍历其地,高瞻远瞩,不能知其来龙去脉。”

  “跟皇上回话,”朱启钤在一旁帮腔,“邓先生在长白山住过两年,在嵩山住过三年。五岳都走遍了。”

  “怪不得!”袁世凯连连点头,“高明之至。倒要请教邓先生,如今王气结穴在那里?”

  “还是在洛阳一带。”邓先生说,“欲问结穴,先看举顶。由塞外西南入关而来的王气,气脉很长,先举顶于太白终南,再举顶于嵩山。这次举顶非同小可。”说着,身子往后一仰,靠在椅子上,大有睥睨六合的气概。

  在“皇上”面前,这样的姿态是“大不敬”,然而“袁皇帝”毫不为意,反而俯身向前,很注意,也很郑重地问:“为何非同小可?”

  “皇上圣明。”邓先生答道,“嵩山为五岳之中枢,五岳惟嵩最尊,东岳泰山次之。如云今嵩山举顶,重回河洛结穴,卷土重来,气势深厚。长安气尽,北京气疲,河洛的王气,云蒸霞蔚,方兴未艾。而况中州乃龙兴之地,正宜跨河洛以立陪都,植万世不拔之基。”说到这里,下位瞻拜,“草茅微臣,罔识深浅,死罪,死罪!”

  “邓先生太客气了,请起来,请起来。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要请教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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