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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三


  传观了这个电报,大家都觉得情势非常尴尬,也非常棘手——对清室的交涉,一向是袁世凯自己在办。他的对手,实际上也就是他的帮手,共有两个,一是他的老把兄,清室内务府大臣世续;一个就是“宣宗成皇帝”的嫡长曾孙溥伦。

  世续和溥伦手里扣着一张“牌”,这张牌一打出来,清宫上上下下就要输得其惨无比,那就是清室逊位的优待条件,一共八款,最重要的是前三款:

  第一款:大清皇帝辞位之后,尊号仍存不废。中华以待各外国君主之礼相待。
  第二款:大清皇帝辞位之后,岁用四百万两。俟改铸新币后,改为四百万元,此款由中华民国拨用。
  第三款:大清皇帝辞位之后,暂居宫禁,日后移居颐和园。侍卫人等,照常留用。

  如果优待条件取消,不但每年四百万两银子就此落空,而且连颐和园都住不成,且不说栖身无地,宫内的一切“财产”也都保不住了,岂不是倾家荡产的局面?因此,从帝制议起,清宫四太妃——同治的瑜妃、瑨妃、珣妃,和光绪的瑾妃,便天天为优待条件着急,尽管宣统的师傅陈宝琛一再强调:“优待条件,藏在盟府,为各国所公认。”但是,那是中华民国对清室的优待,而以后是中华帝国了,自然可以推翻中华民国所作的承诺。当然,袁世凯不致于如此,但不是没有条件的。最初四太妃的决定是:袁世凯如果要做皇帝,只好让他去做,大清还是大清,不理他。以后由溥伦传了话过来,如果要维持优待条件,必须去帝号,迁出大内,改住颐和园。去了帝号以后的宣统皇帝,袁世凯也有“恩典”,是封为“懿德亲王”。接着,溥伦又为袁世凯索讨玉玺和仪仗。这位宣宗成皇帝嫡长曾孙“伦贝子”,成了爱新觉罗皇朝的叛逆。

  事情虽在僵持之中,只要加以压力,必可就范。谁知半路里杀出程咬金,会有张勋的这个电报。“尊号不废”原为优待条件之一,不能说他没有道理、没有根据。但一统天下之内,有两个皇帝是从古所无的怪事,必得想个解决办法。

  最简单的办法是不理张勋,维持原议,封宣统为懿德亲王。但是,这一来可能会引起极严重的后果,所以谁也不愿开口。

  “兹事体大,”比较了解袁世凯意向的袁乃宽说,“只有恭候圣裁。”

  “只好慢慢再说。”袁世凯换了个话题,“黎副总统如何安置?”

  最后还是由袁世凯自己宣布,预备封黎元洪为亲王。当然,这是大封功臣之始,几人称王,几人封侯?在座的人,无不关切,只是袁世凯并无表示,也就不好问得。

  ***

  当天晚上,东厂胡同就得到了消息。黎元洪的“左辅右弼”,大起争论,以副秘书长瞿瀛为首的一派,包括郭泰祺、刘成禺等人,坚决反对黎元洪受封,而秘书长饶汉祥及曾经检举过宋育仁的“复辟谬说”,后来一看风头不对而转向,成为帝制派的肃政史夏寿康,则全力主张接受。

  正在纷纭不决之际,忽然门上通报,梁士诒来拜访。接见之下,客人直陈来意,袁世凯要封黎元洪为“武义亲王”,说着便递上一张朱笺。笺上是道策令的底稿,上面写的是:

  光复华夏,肇始武昌,追溯缔造之基,实赖山林之启。所有辛亥首义立功人员,勋业伟大,及今弥彰,凡夙昔酬庸之典,允宜加隆。上将黎元洪建节上游,号召东南,拱护中央,艰苦卓绝,力保大局,百折不回。癸丑赣宁之役,督师防剿,厥功尤伟。照约法第二十七条,特沛荣施,以昭勋烈。黎元洪着册封武义亲王,带砺山河,与同休戚,嘉名茂典,王其敬承。

  黎元洪看完,没有表情,只将朱笺递还梁士诒,慢吞吞地说了句:“不敢当!”

  “封亲王的只有副总统一位。”梁士诒还不好意思称袁世凯为“皇上”,仍用原来的称呼,“项城所说的‘与同休戚’,确是出于至诚,请副总统不必再谦辞。就在一两天内就要恭行册封大典。”

  “不必,不必!”

  梁士诒听他口气并非坚辞,觉得无须固劝,否则倒真的认为他决不接受,反而将局面弄僵,所以略略恭维一番,随即告辞。

  梁士诒刚出中门,屏风左右闪出两批人来,东面饶汉祥,西面瞿瀛,壁垒分明。饶汉祥的动作快,走到黎元洪面前,便是一跪,高声说道:“给王爷贺喜!”

  “真正喜从何来?”瞿瀛接口说道,“这种亲王,不值半文钱。”

  “是何言欤?”饶汉祥勃然作色,喊着瞿瀛的号说,“干卿,你太过分了!”

  “哼!”瞿瀛冷笑,“读圣贤书,所为何事?你们陷副总统于不义。”

  “你们陷副总统于危地!”饶汉祥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,“事有经权。今日是何局面,岂可不受?”

  “不受则身危!”夏寿康一旁帮腔,“项城的性情,谁不知道?翻脸无情!只怕今生不用想吃武昌鱼了!”

  “你们不要吵,”黎元洪乱摇双手,“有话慢慢说嘛!”

  看样子黎元洪大有“薄富贵如浮云”之意,于是饶汉祥嘴一努,使出鸿门宴上范增的故智。

  “樊哙”是“将军府”的两名空头“将军”,一个叫孙石,一个叫蔡唐,双双怒目,拔剑砍地。孙石指着黎元洪责问:“副总统,我倒要请教,当初跟你起义,所为何来?”

  “不就是为了今天吗?”蔡唐厉声接口,拿剑指着西面说,“今天,那个说不接受,我就对付那个!”

  “不要胡闹,不要胡闹!”黎元洪转脸对瞿瀛用商量的语气说,“干琴,你就替我起个稿子吧!”

  起什么稿子,黎元洪虽未明说,但从他软化的态度上,也看得很分明了。瞿瀛负气答道:“我只会做辞呈,不会做谢表!”说罢,甩手就走。

  “哼!一副祢正平的派头。”饶汉祥自告奋勇,“我来拟谢表。”

  黎元洪不愿过分刺激瞿瀛,连连摇头。“不忙、不忙。等下子再说。”

  §十七

  与此同时,“西六宫”的长春宫体元殿,也是大起交涉。四太妃并坐“垂帘”,召集“亲贵大臣”会议。只听溥伦大声在发牢骚:“我好不容易才劝得袁世凯回心转意,不过费一张公文,就可保全优待条件。谁知道大家都反对,反对什么?是反对每年四百万白花花的大洋钱。请四位太妃,问问世续,今年的岁用领到多少?”

  世续像说相声“捧哏”似地,立即接口:“领到一半。”

  “听听!还有一半,人家扣着不发。为什么,就为的给点颜色看。转眼过年了,各宫位下,从主子到太监,谁不巴望着领了这二百万好‘关钱粮’?”溥伦重重将手上那张纸,击出极清脆的一响,“这又不是什么卖身契,看得那么重干什么?”

  “伦贝子!”师傅陈宝琛带着斥责的声调说,“庙堂之上,出言岂可如此粗鲁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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