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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这出戏是谭鑫培的成名之作。当他早年由武生改唱老生时,汪桂芬正负盛名,颇为轻视这个后生小子,但听人谈“小叫天”谈得多了,一时好奇,悄悄去看了一回。那天谭鑫培演的就是卖马,扮相清癯,就是演惯“王帽戏”的汪桂芬所自叹不如的。再听他一开口唱,苍凉激越,韵味悠远,已自心许。最后的“舞锏”,活画出英雄失意、侘傺无聊的情状,不由得失声说道:“真是天生的秦叔宝!这小子成名了!”

  那是光绪二十年前的话。有三十年的火候加下去,谭鑫培这出《卖马》,唱得越发出神入化。而这天的心境,又跟往时唱这出戏不同。以伶界的“大王”,受制于肮脏小人。回想袁世凯五十岁生日那年,在锡拉胡同本宅的堂会,也有自己的戏。刚刚出台,还未走到“九龙口”,只见军机大臣那桐站起来,遥遥一揖,满堂宾客,无不动容。想当年看今日,跟秦琼困在天堂州下,有何不同?

  就因为这一番感触,越发了解剧中人的心境,一段“店主东,带过了黄骠马”,唱得凄凉无比,真能令人掉泪。加以萧长华深知他的情怀,格外冒上,将店主东那副势利小人的嘴脸,模拟得活龙活现。这样一逼,更逼出谭鑫培的好戏来,珠联璧合,精彩纷呈,比那天跟田桂凤合演《坐楼杀惜》,更能令人倾倒。

  ***

  这一夜的堂会,唱到清晨三点钟方罢。完了戏的不能走,说郭处长有话交代,必须等着。孙菊仙年纪大了,不耐枯坐,而且他原就不愿来唱这场堂会,见此光景,更为不悦,憋着一肚子气,只待发作。

  戏完了吃宵夜,吃到一半,郭世五来了,后面跟着两位卫兵,拿竹杆抬了一个极沉的麻袋,往地上一摆,碰出金石之音,才知道里面装的是现大洋。

  “皇上放赏,不分角儿大小,一律每人两百元。”

  接着,解开麻袋,卫兵数着银光闪亮的“袁大头”,每人两百个。当然高兴的居多,但也有人默默不语,接了银元就走。

  等郭世五发赏完毕,孙菊仙忍不住了:“我自内廷奉老佛爷以来,眼中只见过银两,未见过银元。做了皇帝就阔了,不分大小,一赏两百元。真正暴发户小子,不值一笑!”

  “老爷子,老爷子,”他的跟包脸都吓黄了,“你就少说一句吧!”

  孙菊仙却不管这些,还在发倔脾气。他是天津卫的“老乡亲”,嗓门特大,后台都以为他在跟谁吵架,纷纷围了拢来。跟包的真怕惹祸,匆匆收拾箱笼,扶着他赶紧离了后台。孙菊仙一口气不出,沿路丢洋钱,跟包劝他不听,赌气不理,就这样,未到新华门,两百银元,丢得光光,回到家得意地说:“‘袁大头’人头落地了!”

  ***

  袁家“喜事重重”,袁世凯做过生日,接着便要忙另一场喜事了——袁克权完婚,吉期挑的是阴历九月十九日。

  袁克权行五,弟兄之中以他最得父亲的钟爱,因为袁世凯认为老五像他。照袁世凯对陈宧的暗示,将来皇位“传贤不传长”,属意的就是老五。

  也就因为如此,袁家诸子中对帝制最关切、最起劲的,除了克定就是他,特为在琉璃厂松华斋纸店,印了一批彩笺,下有“五皇子言”的字样,所以琉璃厂几乎人人知道,袁大总统就要做皇帝了。

  由于传说太盛,一直在冷静观察的使节团,终于采取了行动。就在杨度的筹安会,因为“功成身退”改名为“宪政协进会”的这一天,日本公使小幡酉吉、英国公使朱尔典、俄国公使库朋斯基,约齐了去见外交总长陆征祥。

  “陆总长!”日本公使小幡,代表使团发言,开门见山地说,“袁总统准备恢复帝制一举,默察贵国的现状,恐有危险事件发生。现在欧战正在紧张阶段,协约国方面一致的希望,是保持东亚局势的安定。请袁总统顾念大局,保持现状,将改变国体的计划,暂时搁置。”

  一听这话,陆征祥大起反感,认为使节团是干涉中国内政。同时他也知道许多内幕,英国公使朱尔典便是赞成帝制的。就是日本,军部的意见亦跟政客不一致,军部也是赞成帝制的。由此看来,小幡的话有多少价值,大成疑问。

  当然,他不能率直回答,反问一句:“照贵公使看,会有什么‘危险事件发生’?”

  “贵国各省会有人起来以武力反对。”

  “这一层请放心。敝国政府的实力,足以控制全局,决不会有战乱发生。”

  小幡说不下去了,只能答一句:“请再慎重考虑我们的劝告。”

  使节团虽碰了个钉子,但并不死心。过了几天,二次来见陆征祥,除原来的三个公使以外,还加上法国公使康悌,他是确有所知的——驻上海的法国总领事,经常有报告给他,所反映的是真实的中国民意,革命党辛苦缔造了民国,从此县官不敢打老百姓的屁股,老百姓见了县官也不用磕头,这是千古未有的好事,如何肯教袁世凯轻易把它毁掉?因此,倾心革命党的,不知凡几。内地还有官吏在上,不免顾忌;在租界里,民气升沉,灼然可见。照康悌的了解,二次革命虽未成功,但革命党的势力,决不可轻侮,因为有广大民心的支持,一夕之间可以用星星之火燎原。如果袁世凯一意孤行,必然会激起强烈的反应,导致他无法妥协的混乱。这与他的“护侨”的使命,全不相符合,因而加入使节团,同声劝告。

  然而陆征祥却全然不能了解列强公使也有不作外交词令,具有“心所谓危,不敢不言”的诚意的时候,所以闹得不欢而散。

  “袁总统迭次发表的声明,官式的、私下的,都表示对于恢复帝制,不愿匆遽行事,同时等于已允诺维持贵国国境内的治安,不致扰及侨民。这样很好,但愿贵国政府能有支持其诺言的实力。日本及其他三国,决定采取监视的态度。”

  “你的话已越出了外交的范围,成为干涉他国的内政!”陆征祥很郑重地说,“希望各国公使尊重中国的主权。”

  康悌想有所陈述,还在打腹稿之时,只见小幡已领头退出,只好也跟着一起走。

  过了一个星期,上海发生了一件大事。革命党的势与力,决不是轻易就会被打倒的,在这件大事上,得到了充分证明。

  ***

  辛亥起义,始于武昌的枪声,山东继起回应,花样最多。山东咨议局局长丁世峄,特行召集临时会议,向清廷提出八个条件,倘无满意答复,当即宣布独立——当然不可能得到什么满意的答复,于是革命党人组织了一个保安会,推举孙宝琦为山东都督。孙宝琦是浙江大儒孙诒经的儿子,也是袁世凯的儿女亲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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