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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〇


  听得这话,连林采都大吃一惊,因为将陈汤骂得太刻毒了——陈汤,脸一阵青、一阵白,壮阔的胸脯起伏不已。林采真担心他会有何不礼貌的行动,或者,至少是冒犯长公主尊严的语言。

  “妹夫,”昭君又说:“为我这件事,朝廷已经很受伤了。倘或食言,既损国格,又伤国体,万万不能再翻覆了。”

  许了呼韩邪的事,忽然翻悔,诚然“有损国格”,但是“有伤国体”,则陈汤却另有看法。不过他觉得他的看法,能不说最好不说,所以这样问道:“请教长公主,‘有伤国体’这四个字,作何解释?”

  “为了留住不遣,想出许多花样,说一句很率直的话,实在是有欠光明磊落的。”

  “长公主的意思是,陈汤原来的计划不够光明?这,长公主,须知兵法有言:‘兵不厌诈’,似乎不可一概而论。”

  “兵不厌诈,诚然!要看用兵的目的如何?目的光明正大,为了保国卫民,不妨使尽各种手段,只求胜利;倘或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以奇袭暗袭获胜,史笔无情,我们不能不为皇上身后的名声着想。”昭君紧接着说:“不过,我的所谓有欠光明磊落的花样,并不是指你的进行计划而言。譬如,毛延寿!”

  她摇摇头,是很不以为然的神气。

  “毛延寿,”林采插进来问:“此人怎的伤了国体?”

  “大姊你想,”昭君答说:“像毛延寿这样的奸人,早就该明正典刑,一伸国法,只是为了要利用他做间谍,容他苟且偷生到如今。甚至石中书以堂堂宰相之尊,竟跟毛延寿这样的人,钩心斗角在打交道,这不是有伤国体。”

  “是,是。”林采完全同意,转脸向陈汤说:“妹夫,这确是有伤国体。”

  “是!”陈汤答说:“既然长公主这么说,我倒有句话,如骨鲠在喉。”

  话虽如此,却不说出口。昭君毫不考虑地说:“不要紧,你有话尽管说。”

  “长公主已受过明妃的封号,如今又作呼韩邪的阏氏,岂不也是有伤国体?”

  此言一出,大惊失色的是林采,还有去而复转在屏风后面悄悄静听的韩文。

  接着,便看到突如其来地的一条人影出现,正是来自屏风背后的韩文,她那尖锐的声音,割破了像要窒息样的沉默。

  “你怎么这样子说话?简直有点不通人性了!”

  宛然是悍妇责备丈夫的神态,但林采不但未曾拦阻也引出她卡在喉头的话。

  “妹夫!你这话错尽错绝,有说出来的必要吗?”

  “你少说一句都不行?”韩文依旧气鼓鼓地,对满脸涨得通红的陈汤毫不留情的说:“我平时对你的印象,都在这句话中一笔勾销了!罢罢!那怕得罪了皇太后,我也不奉懿旨。”

  陈汤与林采都不明白她的意思,昭君却听出来了,所谓“不奉懿旨”,便是不愿遵从太后将她许配陈汤的好意。为了自己,以致于他们美满的婚姻破裂,纵使咎不在已,她亦大感不安,不能不开口了。

  “三妹,你不要这么说。妹夫亦是有口无心——”

  “哪里什么有口无心?他自己说的,有如骨鲠在喉,似乎是非说不可的一句话。”韩文转脸又问陈汤:“你喉咙里一根刺拔掉了,你轻松了吧,舒服了吧?是不是?”

  陈汤又悔又恨又着急,恨不得自己在自己的脸上,狠狠掴两下。无奈到底是大将的身份,做不出这种弄臣的姿态,只哭丧着脸说:“我原不该说的。”

  “那么是谁要你说的呢?——”

  “好了!三妹,”昭君不能不用威严的声音阻止:“其实说出来也好!让我有个辩解的机会。不然,口中不说,心里是怎样在想,反倒使我觉得有不白之冤!”

  这是深一层的看法,陈汤颇有如释重负之感。但不敢开口。韩文的情绪也缓和了些,静待下文。只有林采忍不住说:“原是我们想错了!明妃只是皇上想这么封而已。宁胡长公主的封号,到底是奉了懿旨的。”

  “这也是可以作为理由之一的一种说法,不过我的本意并不在此。皇恩深重,自然只有我感受得最深切,为报君恩,就我自己来说,有个做起来最容易,而且会赢得千秋万世,无数感叹的法子。可是我想来想去,不以为那是符合我本心的做法。”

  “那么,”林采问说:“那是怎么个做法。”

  “就如当初皇太后所决定的办法,把我的尸首送给呼韩邪!”

  原来昭君已萌死志,林采、韩文与陈汤无不心头一震,脸色都很不自然了。

  “你们看!”昭君从贴香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绢包,打开来,里面是红色的粉末:“这是鹤顶红……”

  一语未毕,眼明手快的韩文已将这包毒药抢到手中,顺手交给了陈汤——她是怕昭君会来夺回,交给陈汤就不碍了。

  “要死随时随地可死!”昭君微笑着,不过嘴角微有悲惨的意味:“我想通了。我不能死!”

  “是的!”韩文喘看气说:“二姊你一死,至少是两条命。”

  这意思是韩文亦会自杀。昭君拉着她的手,感动地说:“三妹,你不要怕,我要死,早就死了。说实话,皇太后当初赐死之时,我倒真是向往一瞑不视,千愁皆消的境界。当时死不成,如今就不能死了!因为死于掖庭,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死在公然出长安之后,将要出雁门关之前,请问你们三位,你们心里会怎么想?”

  三人面面相觑,都不想回答。也都认为不必回答。但昭君却偏要有答复。

  “妹夫,你向来不说假。你告诉我,你心里会怎么想?”

  “是君恩未断,只好殉情。”

  “是的,我是殉情。不但殉情,亦可说是从一而终,保全了我自己的名声。可是,皇上呢?这不是替皇上蒙了恶名?你们去想,长公主因为皇帝而殉情,即使我是赐封的异姓公主,到底也不是一桩可以在名教礼节上交代得过去的事吧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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