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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“长公主!”匡衡的话中,有着诘责的意味了:“皇上深夜亲临,竟不得一视长公主话别,这件事传出去,只怕诸多未便。”

  这是故意找顶大帽子扣下来,昭君倒并不在乎,什么“诸多未便”?与她全不相干。她心里在想:如此深夜,应避嫌疑,不然让皇太后知道了,只怕皇帝要受责备。但坚拒不见,却又于心何忍?春寒恻恻,从长安到此。这番辛苦不小!

  转念到此,不由得便说:“好吧!等我略略准备,请圣驾少待。”

  “是!还来得及。”

  于是,秀春唤起所有的宫女。林采当然也惊醒了,分头去办接驾应有之事。而最要紧的,自然是替昭君梳妆。

  不一会,灯火辉煌,几案整齐。昭君梳一个便髻,不涂脂,不敷粉。但换了朝见天子的礼服。然后大开殿门,率领宫女在殿外接驾。

  皇帝是由匡衡亲自引领着来的。昭君俯伏低头,朗声报名:“赐封宁胡长公主王昭君接驾。”

  “起来,起来!”

  皇帝站定了脚,想看一看昭君的脸,但她的头一直低着,直到入殿坐定,昭君平视,皇帝才发现她脸上隐隐有忧色,不免关切,但却不愿率直相问。

  “你没有想到我会来吧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白天想来,怕闹得大家都知道,想想算了,可是不行,想你想得很厉害,非看一看你不可,所以就这么悄悄儿地来了。”

  皇帝的声音中,充满了渴慕之情。昭君十分感动,但也有同样的忧惧,怕自己的计划,无法实现。

  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皇帝的声音有点焦急了:“我也知道,你心事重重。不要烦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
  “是,昭君也知道,一切都会好的。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,请皇上把昭君忘掉。”

  “办不到!”皇帝脱口答说:“我试过,不成功,真的,昭君,我不骗你,我不相信什么解语花、忘忧草。只觉得跟你在一起,我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。不,不是没有烦恼,是可以把烦恼丢开,雄心勃勃地去考虑解除烦恼的办法。昭君,我要把天下治理好,实在少不了你!”

  那种激动的词色,将昭君一颗近乎灰冷的心,又燃得炽热了。但亦不免奇怪,疑惑。奇怪的是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;疑惑的是,自己真的有那么大的影响力?

  “昭君不相信,”她说:“对皇上有那么重要。”

  “说实话,我先也不相信你对我会有那么重要,等你一离开长安才知道。昭君,”皇帝执着她的手,很吃力地说:“这一阵子我的心情,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:手足无措!”

  昭君一惊,怕自己是听错了,求证地问:“手足无措?”

  “是的,手足无措!做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,也不知道怎么去做。”

  昭君感觉神态严重了,不自觉地说:“照此看来,昭君可真罪孽深重!”

  “不,不!”皇帝急忙分辩:“你这么想,可是大错而特错了!”

  “那么,昭君该怎么想呢?”

  看她是真的困惑不解,皇帝便很起劲地教导,实在是提出他自己的希望:“你应该这么想:‘有我陪伴,对皇帝就是很大的鼓励,能够激起他的雄心壮志,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。这是最值得夸耀,最值得安慰的事。’”

  昭君更为困惑了:“真的没有想到!”她说:“昭君对皇上有那么重要。可是……”

  她没有再说下去,皇帝不忍催她,怜爱地轻抚着她的手,让她想停当了再说。

  好久,昭君仍是不开口。这就表示她有碍口的话。皇帝认为应该有所鼓励,才能让她说出来,便温柔地说:“不要紧,昭君,在我面前,什么话都可以说,不必忌讳。”

  “我是在想,世事不测,祸福无门,人生总有一死——”

  “嗨!”皇帝不以为然地:“好端端地提这些话干什么?”

  “请皇上赐谅,昭君不能不提。皇上福祚绵绵,昭君是一定死在皇上前面的,那时候,皇上又怎么办?”

  这一下将皇帝问住了。“我从来没有想过!”他摇摇头。

  “是的,昭君料想皇上亦不曾想过,如今请皇上试想一想。”

  “我不敢想!”皇帝摇摇头:“太可怕了!”

  昭君非常失望,不由得用质问的口气说:“皇上一再垂示,有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,不道这么一件事都放不下!”

  皇帝惭愧地低下头去。自己觉得是遭遇了无情的考验,想了好一会,叹口气说:“真的有那么不幸的一天,我亦只好自怨福薄。”

  “是!”昭君面容肃穆地说:“皇上亦只好善自排遣。”

  皇帝无话可答,交谈形成中断。沉默中回想说过的话,忽然发觉昭君的态度有异。她所说的一切,似乎都出于彼此不再见面这个假定,这是何缘故?

  这样一想,皇帝大为不安。同时也想到了一件事,毫不考虑问了出来。

  “昭君,你那天进宫见皇太后去了?”

  “是的。”昭君答说:“是向皇太后谢恩辞行。”

  “你怎么说?”

  不问皇太后有什么话,而问她怎么说?昭君知道皇帝动了疑心,答得不妥,立刻便是一场大风波,所以话要想一想才出口。

  “昭君当然不能奏上皇太后,说是到得雁门,便即折回。

  只照就此出塞,怕难再见的情况,叩谢皇太后的恩宠。”

  “这才是,”皇帝放心了:“皇太后怎么说?”

  “话很多。”昭君一面想,一面说:“皇太后一再叮嘱,沿路自己小心,又训诫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。关切之情,感戴不尽。”

  “皇太后对你,可有恋恋不舍之意?”

  “那自然有的。”

  “这就是了!”皇帝兴奋地说:“等你重返长安,皇太后不知道会怎么样的高兴。”

  “重返长安!”昭君在心中默念。突然悲从中来,落下两行清泪。

  昭君心想,皇帝的看法,只怕与事实适得其反,而亦由此可见皇帝对太后全不了解,自己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使得太后与皇帝两皆满意的。唯一的自处之道,只是不动感情,冷静思考,求其心安而已。

  因此,她改变了态度,不再说那些隐含规劝譬解的话,甚至也很少开口,只静静地倾听皇帝在谈近些日子来,如何百无聊赖,如何只以七弦写忧?诸如此类的身边琐事而已。

  由七弦琴谈到琵琶,皇帝感叹地说:“此一别至少亦须三个月,你的琵琶一时听不到了。可能为我奏一曲?”

  出于皇帝的要求,依礼本不得拒绝,而昭君却又另有想法。她的琵琶岂止三月,只怕今生今世再也不入汉家天子之耳了!就为了这一点,她毫不犹豫地答说:“昭君遵旨!”

  不巧的是,煞风景的更鼓忽响,夜阑人静,风向又顺,听得格外清楚。是四更天了。

  “辰光过得好快!”皇帝惊讶地说。

  昭君正要答话,只见帘幙微动,知道是秀春在外面,便提高了声音问:“有事吗?”

  “是!”人随声入,秀春跪下说道:“启奏皇上,匡少府命春代奏:鼓打四更,皇上应该启驾回宫了。”

  “知道了!”皇帝很快地答说:“你告诉匡少府,一会儿就走。”

  “是!”秀春答应着,却仍跪在那里不起身,只拿眼望着昭君。

  “皇上请回宫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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