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虚阁网 > 高阳 > 翁同龢传 | 上页 下页 |
| 一〇〇 |
|
|
|
但康有为决不能道破实情,否则他的一切诳言,无不拆穿。因此,他竟造作德宗许以“直递”的子虚之事,进而有所谓“密折”、“密诏”。其事实真相,可为之分析: 第一、从谭、林口中,康有为得知确有密诏付杨锐。康有为设想他人必有此疑问:康某既自称如何上结德宗特达之知,则有密诏,何以不付康某?于是撒谎撒到底,竟谓有两道密诏,一道谓“朕位且不保,令与同志设法密救”;一道谓催其出京,意在保全。好在谭、杨均已不在人世,死无对证;即令不信有其事,但无证据。不意此密诏竟为杨锐携回四川,且于宣统元年呈交摄政王,公诸于世,真相乃明,否则终成疑案。 第二、康有为在京多方活动,终未能更上层楼,八月初二日催其出京的明诏一颁,康有为的原形,已显了一半。八月初三杨崇伊上训政折,则慈禧复掌大权,已成定局。康有为至此已至日暮途穷之境,倘不速走,祸且及身;但既不能携其弟同行,而忍令蹈虎尾春冰之险,就必须有一说得过去的理由,因而造作德宗境况如何危险,欲其相救,以示大义所在,忠君不能不弃弟的苦衷。 第三、有密诏始可号召勤王,以遂其行骗之计。 至于袁世凯,只在迫不得已,或居然有人当面询问时,承认告密,不认诬证,因为告密可有解释,一是为了“保全皇上”;二是荣禄为长官,如此大事,何所不告?但诬证则为陷害,决不可认。 但就是袁世凯自己的话,亦有许多前后不符之处,如张一麐所记,“据北洋幕府所闻”,而又谓“此数语皆袁所亲告人者”,谓袁世凯回津后,“荣禄已令卫兵夹道罗列,而自西后处来之杨莘伯亦在座”之云,而“戊戌日记”则谓次日始于荣禄座中见到杨莘伯。 曾在北洋政府任要职的张国淦,数年前有一回忆录发表,谓曾面询袁世凯。据记如下: 袁言:“当时宫廷和天津督署,天天有私人往返,所有秘密,他们知道比我多,比我快,何待我告密?御史杨崇伊常常来津,在督署一住多日,礼部尚书怀塔布等革职后,他们到津与荣督秘谈,所谈何事,外人固不得知,听说与太后训政有关。七月二十九日,我奉旨到京,初一日召见,特赏侍郎候补。初三夜,谭嗣同来,声言荣某近日献策,将废立,要求我诛荣某,围颐和园,并言:已有朱谕在手。出示朱谕,乃系黑笔所书(原注:即廿九日密诏节录者。高阳按:即付杨锐的密诏),并无诛荣围园之语。谭言:他能挟制皇上,于我请训时,付我诛荣围园朱谕。我听其‘挟制’二字,不寒而栗,告以‘天津尚有聂董两军,及淮练各军七十多营,北京神机各旗营,事前不能接洽妥当,单靠我的七千人,如何能办这样大事?’谭哓哓不休,只得说——” 但在“戊戌日记”中谈及朱论时,谓“谭云:‘朱谕在林旭手,此为杨锐抄给我的,确有此朱谕。’”前后说法不同。张国淦又记: 我又询初五日请训,皇上交何朱谕?袁言:实未交朱谕。但谕‘你练兵甚好,以后可与荣禄各办各事。’似乎是我的军队以后可与荣禄对立,不必受他的节制,但亦未明言。” “与荣禄各办各事”一语,亦见“戊戌日记”,但记为初二日谢恩时所谕;日记中谓初五日请训时,只有袁世凯的奏谏,而“无答谕。”揆情度理,以与张国淦所言为真实,因既为请训,德宗决无一言不发之理。张国淦又记: 袁又言:“我见荣督,荣问:‘请训时奉何密谕?’我言:‘请训时并未奉有密谕,只叫我好好练兵。’荣言:‘何必欺瞒?’我觉得北京举动,彼已闻知,因言:‘皇上对于太后并无他意,只是新进诸臣,兴风作浪。’即将初三日夜,谭嗣同谈话详要说明,并言:‘这是他们的策画,与皇上丝毫无干。母慈子孝,他们的胡作非为,万不可牵累皇上。我们当调和两宫,保全皇上。’荣笑言:‘你倒是皇上忠臣。’我言:‘外有各国使臣,内有各省督抚,如果有非常之举,难保不有异议,致生他故。’荣频点头言:‘你还是好好练兵吧!’ 袁世凯这一段话,与日记不同。日记中强调他与荣禄的立场一致,俾为如或兴狱,有辩解的余地。此时已非清朝,无所顾忌,因而语气中指出荣禄为后党。至于所谓“欺瞒”,袁世凯所瞒者,为“与荣禄各办各事”一语,而非所谓“诛荣围园”,但日记既已如此说法,对张国淦遂亦不得不说假话。张国淦又记: 我又询袁:“彼时都说荣禄初五夜专车秘密到京,才决定大计,实情如何?”袁言:“太后训政,酝酿已久,近日杀荣围园,风声传播,后党方面又加甚其词,所以提前办理。我在此时亦是他们怀疑防闲之一人,荣果秘密到京,自然不令我知道。我此时忧谗畏讥,亦不敢多有议论。” 这段话有真有伪。荣禄如于初五秘密进京,袁世凯决无不知之理。因为荣如初五夜进京,则初六日谒见慈禧,有许多事要办,初六必然无法、亦无必要赶回天津,则袁世凯至督署见荣扑空,荣禄的行踪自明。推作不知,正为荣禄其时未曾进京的反证。 张国淦与袁世凯的上引谈话,是在民国二年,当时他并未看到宣统元年在南通印行的“戊戌日记”,直至民国十五年二月,有名的词家况夔笙,在发表于“申报”的“餐樱庑漫笔”专栏中,连续刊载日记原文,张国淦方始发生疑问,认为其中最大的漏洞是袁世凯八月初五回津与荣禄相晤的情况,他说: 这是何等重大事件,岂有当晚“略述内情”而等待“次早”却又“枉顾”之理? 诚然,这是情理上绝不可通之事,袁世凯于此段未说真话。但如因此而以为袁世凯有不可告人之处,即为告密的证据,则大谬特谬。如前分析,袁世凯作此日记的用意,在留一辩解的余地,且极力强调他与荣禄的立场、看法以及情绪相同,俾使摄政王载沣有投鼠忌器的顾虑,不敢再追究此案,即不能不简化其与荣禄谈话的经过。 问题是假话说得不好,照道理应该编得更合理,事实上这亦并非困难之事;而所以如此写者,是故意写得不合理,故意留下漏洞,须知这个漏洞,是一个开启真相的匙孔。譬如这一段: 语未竟,叶祖珪入坐,未几达佑文亦来,久候,至将二鼓,不得闲只好先退,约以明早再造详谈。 就“告密”而言,这一段是非常不通的。叶、达皆荣禄幕僚,尽可请他们离去,以待毕其词;即或为了礼貌,亦可请荣禄易地密谈。复就情理血言,荣禄亦决不会置如此大事于不问,而与幕僚闲谈之理。袁世凯所以如此写,主要的原因是:第一列举两名在场的证人;第二,暗示本无密可告,故以“略述内情”一语了之。此为史法中曲笔及隐笔的交替运用。清朝初期文网甚密,故清人有所记述,欲保留真相而恐触犯时忌时,每每运用此技。我在作清朝诸疑案的考证时,经常遇到。如冒辟疆作“影梅庵忆语”,有意将董小宛的年龄弄错一年;并托吴梅村设法保存董小宛被劫,辗转入宫,祔葬顺治孝陵的真相,吴梅村为之写“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”七绝八首,即为一例。 吴梅村的方法是先写董小宛被劫,而以“引言”中“阮佃夫刊章置狱;高无赖争地称兵”两语,闪烁其词,故意用阮大铖及高杰两人来淆乱听闻;最后在第八首结尾,留下“欲即薛涛怜梦断,墓门深更阻侯门”这么一个疑问,也就是一个大漏洞,董小宛既然葬在影梅庵,何以祭扫无由?墓门是如何深;侯门是如何阻?要问答案,便须从这个“匙孔”中去探索真相。 |
| 虚阁网(Xuges.com) |
|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