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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等她推开了门,三个人一起抬头,看见是她,面色无不惊惶。这一下越发证实了她心中的疑惑,只觉魂飞魄散,摇摇欲倒,赶紧扶住了门,从捉对儿厮杀的牙齿中迸出一句话来:“我爹爹怎么了?”

  比较是孔石风来得机警沉着,“尚未定谳!”他大声答道:“不必惊惶。”

  就亏“尚未定谳”四个字,缇萦才能支持得住。然刘端决无好消息带回来,那是可想而知的,这时她反倒不敢去问他了。

  她虽不问,刘端受人之托,不能不作交代,便望着缇萦说道:“你请坐!”

  缇萦应了一声,在下方坐了下来,低着头,把双手放在中膝上;那一种在患难危急之中,不失优雅仪礼的风范,使得刘端和孔石风都留下极深的印象。

  “事情很难。但是,”刘端赶紧补充:“决不是我们那些朋友没有尽力。”

  “是。”缇萦答道:“多少天来,便知廷尉作梗。想来是他有什么话了?”

  “正是廷尉有了表示。偏见可怕!”刘端停了一下接下去说,“他认为阳虚侯与齐国不和,指使令尊不理齐国的征聘。”

  “既如此,何以迁怒到家父?”

  “那因为齐国太傅所控的是令尊。还有个很不好的消息,齐王的病越发严重了!”

  “请问,那与家父何干?”

  “他们做官的人不是这么想,震于令尊能起死回生的盛名,只以为对齐王见死不救。”

  “这是欲加之罪。”

  “唉!”孔石风插嘴说道:“令尊听从我的策划就好了。以后我与艾全谈起,他亦深为嗟叹。于今,虽有这些东西,”他指着那皮囊说,“只怕买不得仓公的活罪。”

  “不知是何活罪?”

  “只怕——”孔石风看着刘端迟疑不语。

  缇萦抬起头来,坚决追问:“请明白见示。”

  “也不过是我那廷尉衙门朋友猜测的话。”刘端很吃力地说:“令尊只怕要受肉刑。”

  听得这样一说,可以想见,刘端已经得到了确实的消息,而朱文何以流泪?原因更是不问可知,缇萦既惊且痛,而更多的却是悲愤不甘;一个奉公守法的好人,有多少次可以避祸的机会,毅然舍弃的正人君子,于今落得这般下场!他尊重法律,而法律报以相反的结果,这太不公平了!缇萦早就打了主意,如果有这样一天,她决定要用死来表示抗议。

  这一天快到了!她再一次为自己提示了决心,她没有流泪;深深下拜,向刘端和孔石风致谢,然后退了出去。

  朱文在极端痛心懊丧之中,未曾注意到她的神情,孔石风却发觉了,推一推朱文问道:“你可见缇萦了没有?”

  “怎么?”朱文茫然地问。

  “怕她会寻短见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刘端也接口说,“她的神色可疑,当心些的好。”

  朱文愣了一会,收摄心神,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。“我去看看。”说着,他起身而去。

  敲开了门,缇萦一见是他,恨不得抱头痛哭;心中无限的委屈、愤激和凄凉,都付之于一声长叹,对面无语。

  朱文也是千言万语,不知从何说起?黯然相对了好半晌,才叹口气说:“我已经生不如死了,请你再不要为我增加什么麻烦和负担。”

  他的话骤听不可解,她想一想才知道自己的心事已为他们识破,但是她不肯承认,所以这样答道:“我不懂你的话!”

  “你是真的不懂也好,假的不懂也好,我没有工夫跟你来争辩。我只告诉你一句话:要死一起死!”

  缇萦震动了。她没有想到他也会有此决心,然而她并不愿他陪着她死——为了抗议执法者的枉法,为了自己求得解脱,她不愿让人误会他们是殉情。

  “不过现在还没有到死的时候。明天一早我要去看个人;我留着最后一条路在那里,等这条路再走不通,那就真的是毫无希望了。”

  “那——”缇萦顿时又生希望,“是怎样的一条路?”

  “我也不知道。那位邵公只说,我的路都走不通了,再去找他。”

  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
  朱文想了想说:“也好。”

  于是他把一囊珠宝交给她收好,回到外面,孔石风和刘端都还在那里等着,他说了预备第二天一早与缇萦去访邵哲的话。这一下,使得他们两人也如走到绝处,忽开妙境一般,大为兴奋。

  “此公多读异书,应有奇计。明天中午,我们听你的好消息。”

  刘端这样跟朱文约定以后,辞别自去。孔石风与朱文也分别归寝。第二天天色微明,缇萦已经等不得来催朱文动身。

  邵哲起居失时,往往通宵读书饮酒,此时可能刚刚归寝,去得不是时候。但朱文了解缇萦心急,不去不行;反正到了那里,就是见不着邵哲,有青子可以陪她谈笑破门,比她在客舍中独坐愁城总要好得多。

  于是为缇萦雇了一辆车,朱文骑着他的黑马,一起出了青门。抵达邵家,太阳不过才上树梢;朱文在马上望见篱笆内的青子,喊得一声,青子赶紧跑来开了门。等缇萦下车,她不待朱文引见,便亲热地迎了上来,彼此都自己道名字,立刻就凑在一处,有许多话好谈了。

  这倒省了朱文的工夫,他系好了马问青子。“你爹爹呢?”

  “爹爹昨夜还念着你。”她手一指。

  “好吧!”他对缇萦说:“你们在这里谈谈,她家的瓜最好……”

  “不错,我倒忘记了。来!”青子拉着缇萦的手说:“我摘瓜给你吃。”

  于是朱文管自己去找邵哲,叩开了门,邵哲一见是他,睡意全消,“请进,请进!哪一天回来的?”他又凝视着客人说:“你的气色极坏。可是所谋不遂?”

  “一切皆如公言。我不得不来请教最后一条路。”

  等坐定下来,朱文把昨天所得到的消息,扼要地告诉了邵哲,他极注意地听完,随即问道:“仓公那令媛在何处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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