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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一


  正在这样寒暄着,忽见旅舍主人走来待客,朱文想起件事,必得作一交代,于是匆匆把孔石风拉到一边,扼要地说了既去复留,以及冒认为他兄弟的缘故,叫他不可在旅舍主人面前,说破真相。

  孔石风笑着答应了,提到那送信的人,他说:“此必为周森所遣。我去河东的时节,已计算好杨宽的行程,委托周森暗中照应仓公,约定这一两天在此联络。且等我先看了信再说。”

  果然,是周森派人送来的信。但是,带来了很意外、很不幸的消息。

  “阿文,”孔石风用低沉阴郁的声音说:“有麻烦来了,卫媪在洛阳得了暴疾。”

  “啊?”朱文惊得跳了起来,只觉头上嗡嗡作响,满眼金蝇乱飞,结结巴巴地问道:“是何时候?死了么?”

  “你先别着急!”孔石风比他自是冷静得多,“放着仓公那么位医国手在,死是死不了的。你看信吧!”

  这一说提醒了朱文,一颗心才得稍稍着实,但是心里依旧乱得利害,目光注在孔石风所递过来的书信上,内中说些什么,却看不明白。

  “不行!我看不下去。你快说给我听吧!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在洛阳东明亭中,卫媪伤跌而致暴疾,如今半身不能动弹!”

  “啊呀,这是肝厥,险症!不死亦成残废了。我得马上赶了去看看。”

  “去,当然要去的,但也无须说走就走!”

  孔石风认为卫媪的病,有仓公在,必能及时急救。倘属不治之症,就朱文赶到,亦是无能为力。而官差呢,当然不可能因卫媪骤得暴疾而稽延行程,好让仓公留下来为卫媪继续诊治。

  说到这里,朱文打断他的话,抢着说道:“正是这话,师父一定留缇萦在那里看护卫媪。而缇萦,怎能看护这类重症?”

  “话是不错,但你得算一算。洛阳到此,三天的路程,信是两天前所发,算来官差昨天中午可到。他来你往,不说中途交臂失之,就算迎着了,途中不便交谈,又待如何?你不要忘记,此去至韶安,马不得并骑,车不得无轨,途次相遇,何来停骖聚晤的可能?”

  听得这一番分析,朱文只是发愣,喃喃自语:“奈何,奈何?”

  “阿文!”孔石风又说,“如今像一局出了险着的棋,两处只能救一处!你得冷静下来,好好思量,不然首尾不能相顾,那就全局尽输了!”

  “是啊!”朱文反复诵念着:“两处只能救一处,两处只能救一处。”

  “当然先救令师这一处。”孔石风替他作了个决定。“你必得等仓公来了见一面。把这里的事交给我,然后再到洛阳去看一看,赶回长安。这样,也许反倒两处都能得救。”

  孔石风的策划,兼筹并顾,实为善策。朱文到底是依从了。

  这一天自然是剪烛夜话,直到天明。孔石风去了一趟河东”,也是为赴友之难,所谋极其顺手。不想仓公的官司,看来安排妥妥贴贴地,却意外地出现了一个申屠嘉,一局可胜的棋,无端生出一个打不通的节。一片苦心,有付之东流的模样。任侠行义,脱人于厄的快意,自然也要落空,所以大为丧气,情绪比朱文还坏。

  “石风,石风。”朱文这下可真的着急了,“你可千万不能泄气!否则我如何撑持得下?”

  孔石风长长地叹了口气,咬一咬牙,又吸了口气,强自振作着说:“事到如今,我当然不会半途而废。一切都等明天人到了再说吧!”

  曙色隐隐,鸡鸣不已,其时已到了“明天”,朱文和孔石风就在一室之中,分席而卧。睡梦里为哭声所惊醒,起来一问,才知道旅舍中原有个老者,携着一女一儿,要出关投亲戚到得这里,染了重病,医药食宿耗尽了有限的资斧,依然一命呜呼。身后萧条,竟连买棺木的钱都没有。所以他一儿一女,哭得格外凄凉。

  这种事让孔石风遇见了,是决不会袖手不管的,匆匆赶到前面,与旅舍主人见了面,独力担承为那老者料理善后的一切费用,另外又送了钱给孤儿孤女,托旅舍主人觅得可靠的人,把他们带出关去投亲。

  朱文自顾不暇,无心去过问这些闲事,但一个人守在屋里,思前思后,却又觉得烦闷不堪。只好一遍两遍地去张望,希望早早盼到师父。无奈进关的人倒是络绎不绝,却是终不见有官差经过。

  到了正午还无消息,朱文可沉不住气了。午食的时候,他问孔石风:“你看,我该怎么办?”

  “除非你不想救你师父了,否则,你只好等,今天、明天、后天……一直等到了为止。”

  朱文心里有些生气,孔石风口风一变,莫非拿人作耍。转念想到,彼此是何等样的交情,师父的官司又是何等样的大事?孔石风不能如此一无心肝,拿人作耍。然则这口风的改变,一定有缘故了。

  “我另有一个办法,自觉是一条妙计。回头我跟你谈。”

  说是“妙计”,朱文如何等得?“快说吧!”他放下了食箸,“何必等到饭后?”

  孔石风使了个眼色,低声说道:“你到对面林子里去等我!”

  显然的,这条妙计,须极机密。朱文满心兴奋地走到旅舍对面的一片桃林中去等,刚找了块石头坐下,孔石风已经来了。

  两人并肩接膝,用低得只有他们俩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交谈。

  “我且问你,”孔石说,“让仓公隐姓埋名,远走天涯,这条计如何?”

  “原来是这个?”朱文爽然若失,“逃亡之计,早已想过,不行!”

  “不是逃亡,是说尘世间从此再没有仓公这个人。”

  “你这话说得有点玄!”朱文怔怔地望着他,“把我弄糊涂了!”

  孔石风的办法聚然听起来是不可思议的,他认为淳于意可以假装死亡,用一具空棺木埋葬来这人耳目。然后易容改装,远走吴越,找一座风景秀丽的名山去隐居起来,安度余年。最后说:“当然最好是缇萦能够嫁给你,有你们小夫妇在他膝下承欢,虽然是隐姓埋名,隔绝人世,却也不致寂寞。”

  听他说这些话,朱文几乎以为他在开玩笑。但是,他的脸色极严肃,声音极清楚,就是说到缇萦,亦无丝毫戏谑的意味。这样,朱文不能不认真考虑了!

  以他所知道的孔石风在江湖上的关系,帮师父逃亡,那是一定办得到的。但是首先一关杨宽如何?

  “这还不容易明白吗?两个字:贿买!”孔石风说:“我叫艾全去跟他说,事必可成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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