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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二


  看她还似乎理直气壮,可真叫卫媪又好笑又好气。于是也把双手一伸:“我的手不是手?”

  语声未毕,缇萦已发觉自己的话,是如何地荒唐了。神魂颠倒得这个样子,有九分的羞惭,一分的好笑,但也只有拿一分来掩饰九分,倏然伏身,把脸裹在衾中,格格地笑个不住。

  一见她这份娇憨流露,卫媪心里便有无可形容的怡悦,慢慢坐了下来,提起她的左手,解开素纱,敷上新药,重又扎裹好了。右手只伤了一点指头,更不费事。等料理完事,才问了一句:“阿文的药,可有效验?”

  这是正正经经的说话,缇萦不必感到忸怩。抬起头来,理一理鬓发,答了一个字:“有!”

  “阿文原该学医的。你爹爹几个学生,我看只有他聪明,将来能得你爹爹的真传。”

  “鬼聪明!”缇萦不屑地说。

  “做人也要有些鬼聪明才好。像你爹爹太老实、太耿直,无非自己吃亏。”

  “你总是帮他的。”

  “我没有帮你么?说话好没有良心!”缇萦笑一笑,不作声了。

  “阿萦!”卫媪忽然问道:“我倒要问你句话,你心里到底对阿文如何呢?”

  “不知道,不知道!”缇萦一听见这话就急了,想都不想,先乱以他语,然后一跃而起,吹灭了灯,单手抽开衣带,卸去外衣,摸索着睡下。

  “也好,睡吧!”卫媪自语似的说,“有人睡不着,可别吵醒我,跟我说话。”

  缇萦扑哧一声,笑了出来。只是夜深人倦,不想再与卫媪戏谑斗口,定下心来,期望着有酣畅的一觉。无奈月色如银,总觉得不忍合眠。

  静静地浴在一片清辉之中,别有一番怡然的情趣,抚摸着扎了素纱的左手,她又想起了朱文,由朱文想到卫媪再把这一整天的经历回忆了一遍。断续的、零乱的,都是与自己有关的,一个关注的凝视,一声亲切的呼唤,此时想起,无不耐于咀嚼,终于她自己发现,一行之人,她是个中心。在卫媪和朱文的心目中,她就是个“翁主”,想什么总可以得到什么——如果得不到,那是真的得不到。朱文的花样再多,也不能说要个月亮,就能上天摘了下来。

  这样想着,她的内心觉得十分安稳满足,带着一朵不自知的笑容,飞向仙山以外的梦乡。

  一觉醒来,竟不辨身在何处?听得隐隐马嘶,才想起是在望山亭。随即看到窗户缝隙中漏进来的阳光,时候真不早!赶紧翻身一摸,哪里有人?

  缇萦大惊,高声一喊:“阿媪!”

  竟连回音都没有,这可把她吓得心慌意乱,不知出了什么事?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,一推窗户,艳阳逼人。她闭一闭眼再睁开来,恰好看到朱文——他正带着一团笑意在伺应她的眼波。

  “阿媪呢?”

  “在那里。”朱文手向公厨一指。

  “怎么这么迟了!”她看一看日影,随又问道:“如何又停留一天?”

  “谁说?师父早就走了。”

  “走了?”听他的话,缇萦急得要哭:“怎么回事嘛?我连影儿都摸不着,好像在梦头里。”

  “对了,就因为你在梦头里。”

  “这时谁跟你开玩笑?快说嘛?”

  “别急!我不跟你开玩笑。”朱文停了一下问道:

  “可以让我到屋子里来吗?”

  “等一等。”缇萦把凌乱的衾枕收拾整齐,置放一边,才开门放朱文进来。

  “师父一早就走了。不过你放心,今天你一定可以去见他老人家。”

  “在哪里?”

  “四十里外的月望亭。”

  听他这一说,缇萦才定了心。然而她不解的是:“为何不一起走呢?”

  “是为你——”

  朱文说了缘故,卫媪黎明起身,看她睡得正酣,想起连日的辛苦,实在不忍唤醒她,于是关了窗户,去打听发车的时刻。与朱文一谈,知道官差今天只走四十里,算来不过半天的路程,既如此,随后动身也还赶得上,不如就让缇萦多睡一会了。

  可不是因为她“在梦里头”的缘故?缇萦这才明白他的话,确非玩笑。于是莞然笑道:“谁知道其中有许多周折?”

  “但也不宜太迟。你快收拾吧,吃了东西,早早动身,我去看车去。”

  说完,他就走了。缇萦不敢怠慢,草草盥洗,匆匆进食。依旧是朱文来帮着装载好了行李,往西赶了下去。

  一路急驰,不过正午刚过,就已走了一半路程。整个下午,再走二十里路,时间绰绰有余,因此打尖歇息,相当从容。

  朝食太迟,此时都还不甚饥饿。缇萦觉得最需要的是好好洗个澡——驰道上黄尘蔽天,天气又热,汗水沾上尘土,自觉狼狈不堪。好在中午的旅舍,多的是空屋,尽不妨由她汲了水,关起门来,大洗大抹。

  这给了卫媪一个好机会,她早就想跟朱文作一番密谈;趁缇萦不在眼前,还等什么?于是顾不得休息,招一招手把正帮着御者在喂料溜马的朱文,找了过来,低声说道:“我跟你谈谈你师父的事。”

  “对了,我也有许多话跟阿媪说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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