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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六


  这一说,不但卫媪,连缇萦都不解所谓,抬起头来,把眼睁大了凝视着他。

  “阿媪!你听见没有?‘请你放着!’从我出生以来,我是第一次听见缇萦跟我说个‘请’字。”

  卫媪心想,这两个人遇在一起,什么意想不到的花样都有,暗暗叹口气,无从去评断他们的是非,只有赶紧想办法替他们排解。

  可是,她还在转念头,那两个人却已在斗目了。

  “我说错了吗?”缇萦冷冷地问。

  “错倒不错,只太客气了些。”

  “客气也不好,那要如何?”

  “我不知你要如何?”朱文答道:“只像从前那样就好了。”

  “从前又怎么样呢?”

  “从前?从前你不是这样子的。”朱文微微冷笑,“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你了?今天从一见面开始,你就没有好脸嘴给我看”

  这指责在缇萦是无法反驳的,因为事实确是如此。但是,他应该知道她心里对他的感觉——这只要稍微去想一想,就可以体味得到。而他,居然只看表面文章,那么心思用得再深,也是白费。这样一想,缇萦有无限的伤心,但马上转念,伤心他也未必知道,纯属多余。大可付之一笑!

  于是她真个失笑了,伸出手来接过他手里的鸡,扬脸问道:“你还有什么话说?朱公子!”

  朱文不防她有此一着,愣在那里,半晌作声不得。卫媪看得有趣,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
  “好了,阿文!你走吧!我们马上动手。”

  朱文讪讪地觉得好没意思,放下手里的食物,一言不发,走出亭塾去了。

  那高大的、懒洋洋的、从背后似乎都能看出那悻悻然的神色的背影,犹未完全消失。缇萦却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,一副冷漠的姿态,精神抖擞地动起手来,就着现成的井台,宰鸡洗菜,手脚十分利落。卫媪看在眼里,喜在心中。真的是懂事而且得力了!原来还想数落她几句,不该那样对待朱文。此时另有意会,便暂且不言。

  “卫媪!”缇萦想到了眼前一件大事,“可在何处烹制啊?你得去想办法。”

  “不要紧!”卫媪自然知道亭旅的情形。她抬眼望一望四周,西北角墙外,炊烟袅袅,料定那里便是望山亭的公厨,于是指点着说,“我到那里去找人,你料理好了就来!”

  老年人细心,卧室箱箱中有贵重物品,关乎主人的生死荣辱,非比等闲。她特为绕过去先锁上了门,然后沿着雨廊,折入后院。果然,沿墙搭着一溜敞篷。内有七八副炉灶,正是望山亭的公厨,恰巧还空下一副。

  卫媪赶紧找着亭卒,赁他的地方,用他的薪炭,还跟他借了餐具,讲妥了酬金,随即讨个火种,刚生起兴兴旺旺的一炉火,缇萦已经寻得来了。

  两个人一面洗刷切割,一面商量着如何烹调。作料不齐,时间不够,只好挑简单实惠的方法去做。卫媪指挥,缇萦下手,动作虽快,无奈火候不足,不能拿出来款客。而朱文却是不断地在催了——他不肯开口,也没有到蓬里来看,只探头探脑地在角门口望着,望了一遍又一遍。缇萦可有些沉不住气了。

  “阿媪!行了吧?”说着,她一揭锅盖,只见一团团的白汽往上直冒,根本就看不见锅里是怎么个样子。

  “别老揭锅盖,越心急越不得熟。”在灶下添薪的卫媪大声喝阻。

  既然揭开来了,缇萦便索性伸只手指到锅里,试一试鸡煮烂了没有?原来是看准了的,要是揿那只浮露在汤面以外的鸡腿,不知怎么,手指竟伸到了滚汤里。一痛一惊,赶紧缩手。另一只手上的锅盖往下一掉,带油的滚汤四溅,手背上顿时烫起了泡。

  卫媪听得声响有异,随即问道:“阿萦怎么了?”

  痛得眼泪都快掉了出来的缇萦,心里在想,这要一张扬,卫媪一定先忙着检视伤势,查问原由,岂不又耽误朱文的工夫?所以咬一咬牙,装得没事人似道:“锅盖从手里滑掉了。”说着,又伸出手去把锅盖重新盖严。

  卫媪不响,算是掩饰过去了。但缇萦的两只手却火辣辣地,一阵一阵地疼。疼她不怕,只怕不能做事,心里不免着急。这些虫咬火烫,如何处理,她自然懂得。想到父亲药囊有种干草药,只要嚼烂了,敷在伤处,立刻可以消肿止痛,不如悄悄去取了来用。

  这样想停当了,她自然不必跟卫媪明说,只含含糊糊道一声:“我去去就来。”随即一溜出了角门,直奔卧室。

  到那里一看,她愣住了。房门锁着!

  如果要回去向卫媪讨了钥匙再来,不但会揭破底蕴,而且也耽误时光。好好一个主意,算是白费了。

  怏怏的缇萦,刚转过身来,蓦地一惊!想不到朱文正在她身后。事出意外,便不暇去细想应付的态度和语言,直觉地大发娇嗔。

  “鬼鬼祟祟地,吓人一大跳!”一面说,一面又报以白眼。

  朱文没有理她,眼光专注在她的手上,等缇萦发觉,想要缩回却已不及,一把让他捉住了。

  自从开年到了及笄的年龄,自觉已非童稚以后,缇萦对男女礼防,便时刻在意,而对朱文——尤其是这天午前从听到姊姊们议论的那一刻开始,更特有警惕。并且那双烫伤了的手,既红且肿,累累然的水泡,已失柔荑之美,她也不愿让他见到。所以此时又羞又急,使劲地想从朱文掌中,挣脱她自己的手。

  “别动!”朱文不耐了,低喝一声,反把她的手拉紧了些,“让我看!”

  看就看吧!缇萦在心里说,看完了你不替我想办法消肿止痛,我再骂你!

  “怎么烫的?”

  “你看不出来吗?”

  “当然看得出来,”朱文答道:“带油的滚汤泼在手上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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