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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看到这两个少女愉悦兴奋、艳如春花的脸色,以及那明亮澄澈的大眼中所表露的对他的敬爱,阳虚侯确确实实地发现世间最大的乐事是为善,那份心安理得、恬适满足的感觉,在他想来,就做神仙也未必有此乐趣。自觉受了太多的恩惠的缇萦,这时感于要想为阳虚侯做些什么事,心里才能安帖,于是重新把弦鼓抱在怀中,微笑说道:“我再为君侯和翁主献一番丑。”

  “好啊!”阳虚侯欣然抚掌,“你自告奋勇,想来是要把看家本领拿出来了。”

  “可别再是那么凄惨的东西。”琴子接着又问:“先告诉我,你要唱的是什么?”

  “不再是穷愁哀苦之音。不过,”缇萦含混地答道:“也不是什么随听随忘的东西。”

  “这话有意味。”阳虚侯格外注意了,“莫非思妇怨女之词?”

  一说破,缇萦却不愿唱了。念头一转,换了主意,随着清清冷冷的弦鼓声,闲闲地道:

  迢迢牵牛星,皎皎河汉女,纤纤擢素手,扎扎弄机杼。

  这第一段四个叠句,缇萦不费什么,就唱出了应有的轻倩流利。她的咬字极其清晰,琴子听得明明白白,插嘴问道:“是‘七夕词’?”

  阳虚侯点一点头,挥手叫她不要扰乱音节;听缇萦接着又唱:

  终日不成章,泣涕零士。雨!

  唱到“涕”字,陡然上扬,恍如鹤唳霜空,阳虚侯父女都不觉精神一振,全神贯注地听那激越的歌声,驰骋盘旋而下,仿佛如见寒塘鹤影,愈来愈近。那“雨”字是个极低的长腔——听的人都摒闭了呼吸,深怕漏去了一点半点。

  正听得出神的时候,弦索一振,又换为舒徐的歌声:

  河汉清且浅,相去复几许?盈盈一水间,默默不得语!

  煞尾一字,嘎然而止;却有不尽的余意。阳虚侯父女俩还沉醉在歌声的韵味中,一时都忘了说话。

  “不中听!君侯莫怪。”缇萦气定神闲地放下了弦鼓。

  “啊!”阳虚侯半闭着眼赞叹:“我国中有如此一副歌喉,在我足以自豪!”

  这样的赞誉,缇萦实在不敢承受,但又无法正面辩解,只好扯着琴子的衣袖,哭笑不得地申诉:“翁主,你看,君侯笑我!”

  琴子不怀好意地笑着,然后低声在她耳边说道:“你如果不常来看我,我有办法治你——我撺掇爹爹,把你举荐到长安宫去。”

  皇宫?缇萦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,就像听人谈海上仙山那样,纵有憧憬,也是极短暂、极模糊的,所以只当琴子在说毫无意义的笑话,报以莞尔而已。

  阳虚侯反倒看得严重了:“琴子莫胡说!看吓着了缇萦,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怎能分离?”

  于是琴子顽皮地笑了笑,向缇萦说道:“走吧!我们到后苑去散步,梅花开了没有?”

  “对了,”阳虚侯接口也说,“你们到后苑去玩玩。到晚来,派人送缇萦回去。”

  缇萦惦念着父亲,而且急于要把好消息带回家去,但阳虚侯既已如此吩咐,同时估量着琴子也决不会放她走,那就只好先把卫媪打发回去了。

  跟琴子说了这个主意,琴子自然赞成,于是叫人把卫媪去唤了来。

  “多谢翁主的赏赐!”卫媪行了礼,又叩头谢赏,然后抬头看着缇萦。

  “翁主留我在府里玩,你先回去吧!回头翁主会派人送我。”

  “喔!”卫媪慢吞吞地说道:“等主人回家,我就说翁主派人接了你来玩的。”

  这是一个暗示,让缇萦回家见到了淳于意,照此回答。缇萦自然会意,点点头答了一个字:“好!”

  话说完了,卫媪却仍旧跪伏着,显然的,她在等缇萦一句要紧的话。

  当着琴子,实在不便把阳虚侯的决定,告诉下人。然而更不便让卫媪这样等着,反令琴子无端生疑,缇萦只好使个眼色,又说,“你告诉宋二哥,我不能回来招待他,请他宽心多饮一杯!”

  卫媪听得如此说法,知道所求已遂,但脸上毫无表情,向琴子行礼辞别,带着一大包雪白的吴棉,先回家去了。

  自然,她心里是高兴的,也是得意的。手里捏着又轻又软的吴棉,浑然忘却了车外呼啸的西风。

  到家可又忙了,一半是兴致好,一半觉得该为宋邑慰劳。她一个人在厨下精心整治了上十品的肴馔,静等宋邑和淳于意回来享用。

  薄暮时分,那师徒俩倦游归来了。卫媪先取布巾供他们擦去衣冠的尘土,然后去取热水来让他们洗脸,一个人奔走不暇,这使得淳于意不免奇怪。

  “缇萦呢?”

  “侯府里派人来接了去了。请主留着不放,要晚上才能回来。翁主还赏了东西。”说着,把一大包吴棉取了来,让淳于意过目。

  趁这空隙,宋邑避开老师的视线,向卫媪做了个询问的手势,卫媪深深点一点头,宋邑心里也有了数。光是这样,当然还不满足,但苦于找不到一个可以跟她单独谈话的机会,只好暂且抛开。

  饮着酒,享用着卫媪所准备的盛馔,淳于意和宋邑闲谈着这一天游览的经过见闻,倒也颇不寂寞。就这样,不知过了多少时间,突然听得街巷中车声辘辘,蹄声得得,由隐而显,终于停了下来,似乎是什么贵人驾临在附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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