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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果然!宋邑心想,老师是抱定了硬挤到底的态度。“这,”他期期以为不可,“这话,老师,恕我直率,千万不可迂腐。就退一步想,也该尽人事而后听天命。幸有那么一个有力的奥援在临淄,亡羊补牢,事未为晚。请老师亲笔作一封书简,我赶回去见黄长卿,好歹要求得他救老师一救。”

  “不必。”淳于意断然拒绝,“我说过了,谁也不托。齐国太傅,既已上书朝廷,只当依法申办,不当私自干求,圣明在上,持法宽平。你可记得当年命左右丞相议‘收孥相坐’律的诏令吗?”

  “我记不得了。”

  于是淳于意朗诵当年皇帝即位元年,会有司议除“收孥相坐”律的诏令:“法者,治之正也,所以禁暴面卫善人也。今犯法者已论,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、及收。朕闻之,法正则民欲,罪当则民从。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,吏也既不能导,又以不正之法罢之,是法反害于民,为暴者也,何以禁之。朕未见其便,其熟计之!”

  看到老师从容得近乎得意地背诵着,宋邑也产生了信心。尤其是论法“所以禁暴雨卫善人”这一句,给了他极大的安慰,“老师活人无算,而且立身正直,自然是‘善人’!”他昂起头说,“我想想,也不该有什么祸事,否则,天理何在,国法何存?”

  他的话刚完,听得屏门作响。淳于意和宋邑都仓皇地转头去看,只见卫媪启门而入,伏地向客人行了礼。等她抬起头来,主客二人都大吃一惊,她的脸色苍白,身体发抖,大失常态,特别是眼中所流露的惊恐的神色,是淳于意多少年来从未见过的。

  “阿媪!”宋邑首先发问:“你可是得了寒疾?”

  “我在门外多时,都听见了!”

  这一个答非所问,解释了她大失常态的缘故。淳于意特有警觉,“你不必多说!”他使劲地用手一指,低声喝道:“当心缇萦听见。”

  “她听不见,她在厨下走不开。”卫媪颤巍巍地移前两步,又说:“我不知主人究竟为了何事得罪?若说天道,主人不该得祸。只是千万不能入狱,不然,就能洗雪冤屈,也只剩下半条命了。主人可曾听说过周勃的那句话?”

  淳于意和宋邑都知道她所指的是一句什么话。周勃的故事,众口相传,耳熟能详。据说诛诸吕立过大功,而且是皇帝的女儿亲家的绛侯周勃,为人陷害,以谋反的罪名下狱,初受狱吏的凌辱,其后以巨金行贿,却又得狱吏的指点,辗转获得窦太后的援助而脱罪,出狱之后,周勃对人说过这样的话:“我带过上百万的军队,但是,至现在才知道狱吏之贵!”淳于意和宋邑,起初都还没有工夫想到这上面去,此刻让卫媪一语提醒,不由都愣住了。

  在他们心里,浮起了同样的记忆,他们都替受了刑的人治过伤,不是两股血肉模糊,就是背上被鞭打得肉飞见骨。这还都是被捕鞫讯、无罪释放的人。真如卫媪所说的,“就能洗雪冤屈,也只剩下半条命了”——审问犯人,准许“考掠”,而“棰楚之下,何求不得”?则是天下司法官吏所一致信服的“至理”。

  于是,淳于意不得不在心里估量了。一日入狱,是不是经得起棰楚的考验。倘或经不起考验,又当如何?

  宋邑却是愈来愈怕,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,“老师,”他喘着气说:“刚才我们都只注意有罪无罪,忘掉了入狱就是难关。照我看,说什么也得想办法弥祸于无形。这不是充好汉的事!”

  最后那句话,对师长来说,已涉不敬。但淳于意自然了解他是急不择言,并且以他能如此关切,而感到安慰,“你莫着急,”他已有了打算,反显得格外坦然,“一切听天由命吧!”

  “主人!”卫媪倒又忍不住了,“莫看得这等不在乎!到那时候吃不起苦,要你把供什么罪名,就招供什么罪名,那才真个冤沉海底!”

  “是呀!考掠之下,不得已而诬眼,反更叫人不能甘心。”宋邑也附和着卫媪的见解。

  随便他们两人怎么说,淳于意只是摇头不语。等逼得急了才说了句:“我自有自处之道。”

  何以自处?宋邑不解所谓,而卫媪却懂了,她嘴角挂着一丝冷笑,悄然走了。

  “老弟!”淳于意挪一挪身子,把一只手放在宋邑肩上,“我要重托你一件未了之事。”

  “老师尽管吩咐。”

  “死生有命,我看得开。我平生救活过不少人,但也见过许多病入膏盲,无法下药的。眼前这场祸事,就是无法下药的病,只好听其自然……”

  “老师、老师!”他的论调实在让宋邑听不进去,所以打断了他的话,想抢着发言。

  而淳于意却不容他说下去,有力地挥一挥手,略略提高了声音接着又说:“你听我说所谓‘听其自然’,并不是说毫无希望。我虽能诊断生死,却不是个个都准。偶尔有明明看来非死不可的,不知如何隔了些日子,竟能不药而愈。医道所穷,唯有归之于天道。我这场灾祸亦复如此,或者将别有意外的解救,但不是这时候所能知道,所能设想的。”

  一口气说到这里,淳于意停了下来,原是豁达明智的神情,忽就变得怅惘依恋,仿佛失落了一样极贵重心爱的器物,而想不起失落在何处似的。

  宋邑无法了解他的心情,然而他亦不敢开口,怕扰乱了他的思路,只是格外定一定神等待着。

  “幸得当今天子仁慈,除了‘收孥相坐’律外,一事有罪一人当,不致累及父母妻子。我五个女儿,四个都是人家的人了,我可以不管,不放心的只有……”

  不用老师说出口来,宋邑就已完全明白,他赶紧表示:“我知道,我知道!老师不必为此系怀,萦妹妹就跟我胞妹一样。万一——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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