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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卫媪看到了她的神态,却没有理她。情窦初开的女孩儿,那颗心就像五月里的天气那样难以捉摸,常有些莫名其妙的闲愁,突然而生,倏然而灭,不要去问她,一问反多事了。

  于是卫媪自到厨下去整治待客的肴馔。不多一会,缇萦也来帮忙,她一面擦抹着黑漆彩画的食案,一面问道:“阿媪,你今夜可要去会烛?”

  “去便如何?不去便如何?”

  “去就捎个信给李吾,要她有空来看我。”

  “家里有客,我今夜不去了。”

  “不去,到我屋里坐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  “好!”卫媪笑道:“不晓得你又给我出什么难题?反正你只要跟我说老实话,一切都好办。”

  说这话时,卫媪又在心里盘算,看缇萦的神气,必是又想朱文,为那件绣糯赌气,就说明了一切。要找李吾,亦无非打听朱文的消息。这个人到底如何了呢?明天倒真的该找李吾,好好去打听一下。

  等到晚食已毕,拾收下厨,检点烛火,一天的家务,算是终了。淳于意在东厢和宋邑喝着苦茶,促膝深谈,缇萦道了晚安,已回到自己屋里,于是卫媪解掉沾满了油腻的“礼服”,洗净了手,心情轻快地来到了西厢。

  西厢漆黑,她诧异地自问:“咦,到何处去了?”

  “我在这里。”悄然坐在北窗下的缇萦应声而答。

  “为什么不点烛?”

  缇萦不答,只走过来牵着卫媪的手,引到席前、一起坐下,凄冷的寒夜,淳于意又是非数九严冬,不准在屋子里生火取暖,再这样漆黑地坐着,实在难受。幸好,缇萦紧偎依着她,身上虽冷,心头却别有一种温暖。“阿媪!”

  缇萦温柔的声音,就在耳边,加上口脂的香味葱郁,把卫媪带入远远的回忆,仿佛时光倒流,陡然清晰地记起与女伴陌上采桑的光景。

  “怎的?”缇萦推一推她,“你睡着了?”

  “没有。”卫媪定一定神问,“你刚才说什么来着?”

  “我还没有说呢。”

  “那就说吧!”

  缇萦却又不开口。卫媪这才弄明白,怪不得她不肯点烛,必是羞于启齿的话。于是鼓励着说:“黑头里我看不见你,有话尽管说,不用怕难为情。”

  “阿媪!”缇萦的声音仍是那么轻,但语气却很坚决:“请你跟爹爹说,我决不嫁!”

  “胡说!”卫媪脱口叱责,“哪有这话!”

  “真的,我想过多少遍了。我要侍奉爹爹一辈子。”

  缇萦的孝心,是卫媪所毫不置疑的,但作一孝女就得一辈子不嫁,这是太荒谬的想法。倘或如此,天下孝女越多越糟糕,“你别害你爹爹!”她想到先帝的律令,“‘女子十五岁至三十岁不嫁,五算。’”

  “你没听说过吗?”

  缇萦怎未听说过?计口课税,称为“一算”。一算一百二十钱,贾人与奴婢加倍,是表示贱视,加倍以惩罚的意思。五算是罚得极重,好好的良家女子,何苦受此重罚?说起来也真是贻羞宗族的。

  见她不答,卫媪不免猜疑。苦于漆黑无光,看不见她的脸色,不知她说的这话到底是何用意?只好试探着问:“只怕你说侍奉你爹爹一辈子,是个托词吧?”

  “什么托词?”

  “只为你想嫁的人,一时不得归来。”

  “我不懂你的话!”缇萦大声回答,悴悴之意,极其明显。

  不管她的话是何意思,就那声音,便叫卫媪觉得无趣,因此,她就懒得答理了。

  而缇萦却又换成央求的口吻:“阿媪,你生气了么?”说着,偎依得她愈紧了,枕在她肩上的头,旋来转去,一刻不得安静,柔细而带香味的头发,摩着她那枯皱的脸颊,痒痒地,有种说不出又好过、又难受的感觉——如果卫媪真的生气,这一下气也消了。

  于是,她握着缇萦的手说:“你当我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?我,谁的气也不生。”

  “那么,你刚才怎不说话?”

  “我在想心事,”卫媪停了一下又说,“我在想你这个年纪的事。”

  “喔!”缇萦童心大起,摸着卫媪的脸笑道:“阿媪,我常在想,你年轻的时候是怎么个样子?一定很出风头,又漂亮又会说话,到哪里都受人注目,也还有,也还有——”她又笑又喘,语不成声地在卫媪耳边低语:“好些男人喜欢你,是不是?”

  这一来,恰好把卫媪记忆中的模糊景象,重新勾动了一番。五十年前的无数往事,鲜明地重现了,悲欢糅杂,酸甜莫辨。但她只顾为缇萦说其中的一件。

  “是的,那时我就像你三姊,有好些男人喜欢我。”

  缇萦的三姊,在五姊妹中,并不是最美的,但最活泼,特具一种撩人的风韵,所以及养以后,来说媒求婚的人最多。这个现实的譬仿,使缇萦对卫媪的当年,有了更明确的了解,所以兴味也格外好了,不断地催促着:“说下去嘛,好些男人喜欢你,你怎样呢?”

  卫媪慢吞吞地答道:“我只喜欢一个。我非他不嫁,他也非我不娶。只是世间万事不由人,那时候人人朝不保夕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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