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缇萦 | 上页 下页
一二


  于是,她翻身坐了起来,还在穿衣服,朱文在外面已经听见了,欣然相问:“你醒了?”

  缇萦不答,匆匆披了衣服,踩着细碎的步子,走到撑开着的北窗下,黑暗里望见影绰绰的朱文,心里一酸,双眼越发模糊——随后是一阵无可名状的喜悦,和不知来自何处的兴奋,兴奋得手足发抖。

  “缇萦!”朱文轻轻地喊着,从窗外伸进手来,接着身子一长,似乎在爬窗子。”

  缇萦大惊。“你要干什么?”

  “我要进来,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。”

  “不行!一不行!”说着,她用两手去推朱文,人倒是推下去了,两手却握在人家手里了。

  “那么,你到后院!”

  她住的西厢,只有一道门通正屋,而正屋的门早就闩上了,怎么出得去?

  “不行,我无法出来!”她又想到了父亲,使劲夺着手。轻声喝道:“你好大胆子!还不快走!”

  朱文轻轻地笑了,“师父必定告诉你了。”他说,“你不能听一面之词,也该让我有个诉冤的机会。”

  这话惹得缇萦大为不悦,她是孝顺女儿,听不得这样的话:“我不听爹的话听谁的?”她冷笑一声,“哼,冤枉了你?你是天下第一个君子好人。”

  “虽不是第一也不坏。”朱文紧接着又说:“师父骂我犹可说,你此刻也骂我,可真是冤上加冤了。你不想想,都是为了你才闹出来这么个纸漏。”

  “你简直是胡说!与我何干?”

  朱文诧异之至:“师父没有跟你说——”

  “说什么?”

  “我替你买绣襦的事。”

  缇萦也诧异了,“何曾说过?”

  “这就是了!”朱文的口吻,越发欣快,“师父为何瞒着这件事不说?你想想看。”

  缇萦看这情形,可以想象得到,内中必是另有一番曲折。她自然想知道,但又怕时间长了,万一父亲半夜醒来,发觉了,这可是一场难以收拾的大风波。

  她还在踌躇不决时,朱文却在催促了。

  “你快从窗子里爬出来,我细细告诉你。”朱文又说:“而且我还有东西给你。”

  “我不要。”

  这不要是不愿收受他的东西,还是不愿越窗到外面去,朱文弄不清楚,他也有些担忧,怕师父半夜里起来小便,正好发觉,那一来,会把缇萦吓坏。因此,他不再浪费时间,举起手里的一个布包,隔窗递了进去。

  “是什么?”缇萦不接,却这样先问了一句。

  “你打开来就知道了。”

  有片刻的迟疑,她终于不忍拒绝。布包一接到手,就知道里面有一袋栗子。似乎还有一件衣服——是的,是一件短襦,黑影里看不清颜色,只隐约看到白色的花纹。不过她知道那是什么料子,在手里,又滑又软,十分舒服。她把绣襦抖开在身上比一比,尺寸似乎也合适。虽然她看不见自己穿上这件珍贵的华眼是什么样子,而且她也从没有穿过绔罗,可是,她在想象中已经清楚地看到自己——比阳虚侯的女儿更美。

  这使得她有无比的快乐。而这快乐,来得太骤,去得太快。她想到了父亲的话!

  “我不要!”她把绣襦递出窗外,声音中带着委屈。

  “为什么?”朱文不高兴地问。

  缇萦默然。她觉得说什么话都不能表达心中的意思,就是能够表达,她也不愿说,因为那会使得朱文更不高兴。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朱文伤心地自语,“都以为我是生性下流,看不起我!”

  这句话把缇萦说得急了,立即抗议:“你冤枉我!我没有看你不起。”

  “那么!你为什么不肯要我的东西?”

  “这——”缇萦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:“有了衣服不能穿,还是不要的好。”

  “谁说不能穿?”朱文马上反驳,“师父常常有人请了去看病,或者到处去采药,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,那时谁管你穿什么?”

  他的思路就是那样快,花样就有那么多!缇萦被说得心思活动了,然而转念又觉得背着父亲做违反教训的事,就是不孝,还是有理由可说的。

  “我不做这种事。”她说:“当着爹爹是一种样子,背着爹爹又是一种样子,这还像人吗?”

  “那么你是说我不像人?”

  “我说我。谁说你?”

  “好了!好了!我不跟你争。”朱文从窗外伸手进来,握着她的手说:“总而言之一句话,如果你从此不理我了,你就不要收这件衣服。”

  这是两回事。他这样相逼,真叫缇萦又着急,又为难,并且恨他不讲理,于是赌气答道:“就收了你这件衣服,你这样惫赖,我也不要理你。”

  朱文慢慢松开手,轻声笑着。

  就这时隐隐听得东厢有咳嗽的声音,缇萦大为惊惶,低声催促:“爹爹醒了。你快走吧!”

  朱文却报以一声低喝:“别出声!”

  缇萦屏息着静听,东厢果然有响动。朱文却如一头猫似的,毫无声息地一窜,没入黑影之中。不一会,听见堂屋的门开了,然后有脚步声,近而又远,远而又近,直到再听见关堂屋的声音,缇萦才把一颗悬了半天的心放下,总算好,父亲上一趟厕所,来去都未发现朱文。

  于是,她想到了那件绣襦,把它穿着身上,不断地、轻轻地抚摸着,心里在想着朱文,不知他从何而来?住在何处?今后怎么办?还有,在临淄究竟是为何才惹得父亲生那么大气?这些都是她渴望知道的。刚才白糟蹋了工夫,一句正经话也未说,这时想想,真太可惜。

  忽然,北窗下又在轻唤:“缇萦!”原来朱文未走,缇萦就像那天见她父亲不期而归一般,顿有意外的喜悦,匆匆走到窗前问道:“你躲在哪里?”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