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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01】

  等淳于意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,宋邑才敢进去禀报:“唐师兄早就来了,等着见老师。”

  “喔!”淳于意不免奇怪,“今天是七月初六,不是洗沐日,他怎的有空来看我?”

  “说是有要紧话要陈告老师。”

  “好,我就来。”

  说是这样说,淳于意却是慢条斯理洗了手,脱掉已沾上病家脓血的青布短襦,换上一件宽大舒适的纱懿毂禅衣;他表面显得很从容,其实心里在嘀咕——唐安是他的学生,也是齐王的侍医。这所谓“要紧话”,可与齐王的病情有关?大有疑问。于是他停下来细细盘算……

  门外影子一闪,宋邑先探头进来,随从跟着唐安;师道尊严,尽管唐安比三十八岁的淳于意还大好几岁,而且是食禄三百石的王府属官,见了老师,依旧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,然后与宋邑并排坐在下方,正一正衣襟,极严肃地注视着淳于意,准备有所陈诉。

  “你有话,就说吧!”

  “是!”唐安膝行数步,凑近淳于意低声说道:“有个消息,必得奉陈。今天午前,我听得王府太傅与内史在计议。想征召老师为‘太医令’。”

  一听这话,淳于意像一棍打在头顶上,半晌作声不得。

  那师兄俩——宋邑和唐安,相互看了一眼,提出无言的疑问。他们的疑问是相同的,只知道老师不愿意做医官,过去数年中,在平原的朸侯,在琅琊的平昌侯,甚至远在邯郸的赵玉,广陵的吴王,皆曾特遣专使,备办重礼来邀请,都为他设法辞谢了,但却不解他何以把这件事看得如此严重,征辟为官,竟似捕他入狱一般,岂不可怪?

  这个疑团,自然不敢直说,这时安慰老师要紧,于是宋邑也凑近了淳于意说:“幸得师兄先来通消息。老师如不愿就王府之聘,还来得及想办法。”

  “自然!”淳于意定定神,点一点头答道:“一定要想办法。你,”他看着唐安,“且先说与我听,齐王的病情如何?我从阳虚到临淄,路上曾听人谈起,说齐王病喘,可有这话?”

  “岂仅病喘,头痛目昏,终日萎顿。只怕——”

  唐安咽了口唾沫,没有再说下去。不说,听的人也知道,他咽下去的那句话是:“只怕不久于人世了!”

  “齐王今年多大?”宋邑问了一句,“十八?”

  “才十七。”

  “才十七!”宋邑看着淳于意说:“但已腰大十围。气喘、头痛目昏,怕的是都由过于肥胖而来!”

  淳于意不作声。闭目想了一会,徐徐答道:“非病也!养尊处优,肥而蓄精,以致骨肉不相任,脉法曰:‘年二十脉气当趋,年三十当疾步,年四十当安坐,年五十当要卧。’少年岂可不劳动?如能节制饮食,舒散筋骨。应可不药而愈。否则,即使扁鹊复生,依然无能为力”

  “谨受教!”唐安代地顿首,“当相机陈告太傅!”

  “要召我入王府,自然是为的护侍齐王的病。不一定非我不可。而非我不可的病人,却以我身在王府,只好等死。天下不平不妥之事。莫过于此。”这一番议论,在宋邑、唐安,竟是闻所未闻,想所未想,一时都愣在那里,无可赞一词。

  “你们大概都还不明白,我何以屡屡躲避王侯的征聘,是自命清高吗?不是。”淳于意停了一下,又说:“你们虽都是我的学生,只怕还不甚了解我的生平,自然更不能体会我的本心,我今天都跟你们说了吧!”

  “因所愿也,不敢请耳。”宋邑和唐安同声回答。

  “我的本籍是淳于,寄籍临淄,现住阳虚,这是你们知道的,我做过齐国的太仓令,弃官从先师阳庆先生学习,这也是你们知道的,但是,你们不知道我为何要迁居阳虚,也不知道我不仅从过先师阳庆先生,还有——”

  还有公孙光,是淳于意第一次所从的老师。

  自古以来,谈医药的,只是传抄医方。其时淄川唐里的公孙光,所藏的古方最多。淳于意专诚去拜访,接谈之下,极其投机,于是公孙光慨然公开他的秘传,不过半年工夫,淳于意就把他的全部古方,都记诵得滚瓜烂熟了。

  “我的方子都在这里了。”公孙光对他的学生说:“我没有藏私。我年纪大了,留着这些方子也没有用,平生心血所聚,都给了你了。你该想到来之不易,不要轻易传授他人!”

  “遵命。”淳于意向老师保证:“我至死不敢妄传他人。”

  受业已毕,淳于意没有必要再留在师门,而且公孙光一再催他离去,但淳于意恋恋不舍,总觉得公孙光年迈力衰,去日无多,多侍奉得一日,便多尽得一分心意,所以一直迟迟其行。

  这般殷挚的情意,颇为公孙光所感动,同时他也充分领受了淳于意的好心,朝夕盘桓,谈艺论道,自以为是晚年意外得来的一段清福。

  日夕盘桓,愈谈愈深,终于有一天,公孙光发现他自己应该倒转来向淳于意请教了。做老师的只是承受前人的心血,独得有效验的秘方,什么病用什么方子,他明白,何以这个病要用这个方子,他就不明白了。但是,淳于意却已大有参悟,能够说得出其中的道理;并且敢于打破成例,引用新方——自然他是有把握的,一些看来必死的病人,由于他的大胆和细心,居然日有起色。

  于是公孙光说了真正推心置腹的话。

  “你一定会成为国手!收你这么一个学生可说是我一生最大的安慰。”公孙光收敛笑容,神色变得十公郑重:“我跟你说了吧,我心目中只佩服、而且羡慕一个人,此人家住临淄,他所处的药方,我所不如……”

  “哦!”淳于意失声轻喟,打断了公孙光的话,临淄是他最熟悉的地方,何以竟未听说有这样一位知医的人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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