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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“同族。陈是当地的大姓。”王仲海又说:“消息是有的,据两名船户说:陈端、陈堂雇了他们的船,过洪泽湖逃到盱眙县去了。这有点麻烦,近在咫尺,可是隔了省分,桃源县的捕快,先得请县里办公事关移盱胎县,派人会拿。这么来回一折腾,只怕人又逃到别处去了。”

  “想来是如此。”林则徐又问:“陈凤山父子呢?”

  “据说逃到下河阜宁一带去了。也不知道消息靠得住,靠不住。”

  “阜宁在东面把里路,当然已经派人下去了?”

  “不但派人,还悬了花红;赏是重赏,可不知道有勇夫没有?”

  不管有没有重赏之下的勇夫,阜宁是在省内,多方搜捕,总可缉获;只是另外二陈逃往接壤五省的安徽,北通燕赵,西往两湖,南至闽粤,时日稍久,鸿飞冥冥,不可不早为之计。

  因此,林则徐一到清江浦,住入清晏园,便向王仲海说道:“王二哥,我在江宁出闱以后,立即赶了来,未带幕友,一切要紧公事都要我自己动手;陈端、陈堂人已隔省,我要赶紧通知邓中丞,片刻都不能耽误,不能陪你老哥了。”

  这等于下了逐客令,王仲海心想,原来是奉上官之命,接待务必尽礼,所以备下一桌接风筵,连陪客都已约好,此刻看来是非取消不可了。

  “是,是,恭敬不如从命。”王仲海退了出去,但留下四个人,伺候贵宾的饮食起居。

  于是林则徐静坐了一会,等旅途劳倦稍减,开始写信给“邓中丞”——安徽巡抚邓廷桢。

  他原籍安徽寿州,因此道光六年由陕西藩司升任安徽巡抚,曾经奏请回避,奉旨以迁居江宁业经五代,毋庸回避,但南闱的监临,向例由江苏、安徽两巡抚,轮流充任,而邓廷桢家居江宁县内,族人众多,大比之年轮到他监临时,总是先期奏明,改派江苏巡抚。

  他是嘉庆六年辛酉恩科点的翰林,比陶澍还早入词林一年;但对翰林来说,早一年便是早一科,占了很大的便宜,因为凡是恩科、正科接踵而至,在前的一科,必须提早“散馆”,以便腾出“庶常馆”来容纳下一科的庶吉士,而提早散馆,便是提早授职,二甲赐进士出身,授职编修,三甲赐同进士出身,授职检讨,因此邓廷桢在第二年,便已成为编修,至陶澍嘉庆十年散馆授职时,邓廷桢已经派充会试的同考官了。但如今职位在陶澍之下,那是因为他在嘉庆廿四年西安知府任内,承审刑案谬误,经钦差刑部尚书那彦成覆审纠正后,得了革职的处分,以后赏给七品职衔,交直督蒋攸铦差委,重新干起之故。

  邓廷桢的诗做得极好,但对捕盗亦很在行,真可说是文武全才。他在安徽已经好几年,颇得地方爱戴,就因为他能将地方治安维持得很好的缘故,使盗匪怀威之外亦颇感德,最为人称道的一件事,是奏免“佥妻发配”之例。

  安徽凤阳、颖州两府,民风强悍,接近河南、山东的颖州更甚,壮汉往往结伙至外乡抢劫,有句话叫做“在乡为民,离乡为捻”,捻着手搓薄纸成长条状,形容其为结集容易的乌合之众,这些捻子官方称为“捻匪”,为了防微杜渐,订下一条只适用于颖州府属的律例:凶徒结伙三人以上,持凶器伤人者,不分首从,发边瘴充军,佥妻发配。这比惩治江洋大盗,还要严酷,尤其是“佥妻发配”,更为恶例。

  本来犯妇发配,照“刑部则例”,应拨解差两名;充军人犯的解差,俗称“长解”,除非是难得遇到的,犯人本是达官贵人,或者富商巨贾,家属会尽力打点敷衍,一般而言,长解是个很苦的差使,所以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,变更规定,通融办理,即是押解犯妇只用一名长解,但发两名长解的盘缠,藉资补贴,天下州县,都是如此办理,并没有人觉得不对。

  可是这一来犯妇就更惨了,本来犯妇在押解途中,形如婢仆,住店以后,要伺候长解,譬如打洗脚水之类,但还不致有奸污犯妇的恶行,因为州县官在点长解时,都会稍加斟酌所点派的两名,不会都是品行不良的坏人,致使同恶相济,总是一个坏,一个好,或者一个年长资深,一个年轻后辈,这样彼此才能牵制监视,一个有太出轨的行为,另一个可以适时制止。但两个变成一个,无所顾忌,便可为所欲为了,犯妇下了店,日间是婢仆,入夜便是姬妾,要为长解荐寝,如果不肯顺从,自有种种手段,折磨得犯妇不成人形。

  邓廷桢的奏折中,即以此为言,作为请求改革此恶例的主要理由,他说:“该府民俗强悍,非此不足示惩;至佥妻发配,例内似无深意,此等妇人本系无罪之人,一经随夫佥发,长途摧折难堪,兵役玷污可虑。”颖州府属的妇女,颇重名节,因为有此“佥妻发配”之例,虽是随夫一起押解,但夫为重犯:在途手铐,下店脚镣,又何能庇护妻子,不受玷污?因此,“闻夫犯罪,例应佥配,或自残以求免,或自尽以全身,在本犯肆为凶暴,法网固所难宽,而本妇无故牵连,亦所宜恤。”

  除此之外,还有一层顾虑,即是本犯到了配地病故,“则异乡嫠妇,飘泊无依”,犯妇发配,例准带婴儿同行,如果“本妇身亡,则失恃孤婴,死生莫保”,凡此均极可悯。

  凡是类此奏折,照例朱笔先批:“该部议奏”,该部指刑部,满清六堂官中,只要有一个脑筋清楚,就一定会主张接纳建议。邓廷桢此奏很快地照准了。

  这一来不但颖州府属一州五县,家家称颂,而且对捕治盗匪亦大有帮助,因为有的犯了案逃亡,不仅是为了本身企图幸逃法网,也顾虑到了有“佥妻发配”之例,妻子会受辱。自此恶例一废,江湖上讲究的是“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”,逃亡在外而自我觉悟或听人之劝回乡投案的,大有人在,缉捕的悬案,清结了不少。

  他的这些治绩,林则徐非常清楚,所以信中谈到公事,只将奉到严缉挖堤要犯陈端等,及桃源县办理此案的结果,简单叙述,加一句:“至请饬属协缉”就够了。

  第二天与自工地赶回来相晤的张井见了面,得到两个消息,一个是钦差大臣穆彰阿,定于这个月廿八日到清江浦;陶澍则晚两天,月底才能赶到。林则徐要等十天,时间非常余裕,除了由张井陪着到出事地点去巡视了一回,及接见地方官垂询民情以外,可说清闲无事,趁此难得的机会,且在水木清华的清晏园,正好摒绝应酬,享几天清福。

  当然,王仲海是每天必来,而且也总是要见个面,闲谈一会;有一天他说:“林大人,有一位名士,昨天从扬州来了,不知道林大人愿意不愿意跟他见见面?”

  “是那位?”

  “龚中书,龚定庵先生。”

  “啊,啊!”林则徐答说:“他是道光九年的进士,那一科会试的大总裁是曹中堂,我亦出于曹中堂之门,当然要见。”

  “原来林大人跟定庵先生是同门,那太好了。”王仲海接着又说:“既然如此,能不能容我作个小东,把杯叙旧,以便畅谈?”

  “这也并无不可,不过千万不必费事。”

  “是,是。”王仲海想了一下说:“我想借林大人的行馆摆席,也不邀俗客,只请张河帅作陪,林大人看如何?”

  “行!一切费心。”

  “日子就定在明天晚上,好不好?”

  “好啊。”

  看看说停当了!王仲海起身正待告辞,但林则徐却还有话说,问他龚定庵住在何处,打算第二天上午去拜访致意。

  龚定庵名为下榻于一个淮北盐商的别墅,其实住在清江浦名妓灵凤的香闺中,“回林大人的话,向来只有行客拜坐客,如今反其道而行之,足见怜才爱士,但那个地方,不宜于林大人枉驾,我看,”他迟疑着说,“反正明天晚上就可以见面,不必劳驾吧!”

  “喔,”林则徐好奇地问:“是个甚么我不方便去的地方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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