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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“何本存,你把你女儿带下去,好好开导她,年纪轻轻守活寡,这日子好过的吗?你问她,要怎么样才肯嫁李阿牛?”

  何本存此时不但脑筋已非常清楚,而且福至心灵,处事亦颇能掌握要诀了;他心里在想,女儿生就一张利口,要说开导她,实在没有这个能耐;倒不如当着这位“臬台大人”的面,说个明白,翠花已为这位大官所制伏,料她亦决不敢放刁。

  想停当了,方始开口,“青天大人在上,小人当着大人的面,问我女儿好了。”接着转脸向他女儿说:“翠花,你听见青天大人的话了,这位大人是活菩萨,你不要不识好歹!”

  “阿牛的脾气,你知道的,”何翠花回答她父亲,“我犯不着让他一辈子看不起我。”

  “如果他是这样,我也不要你嫁他;我想他不会。”

  “李阿牛,”林则徐发话,“你自己跟何翠花说一句,将来成亲以后,你会不会看不起她?”

  “不会。这也不是她的错。”

  “何翠花,你听见了,你还有甚么条件?”

  何翠花改了自称为“小女子”,她说:“小女子不是再嫁,李阿牛要用花轿来抬小女子。”

  “当然。我代李阿牛答应你。你还有甚么话?”

  何翠花没有话,只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;谁都看得出来,她不但口服,而且也心服了。何本存与李阿牛也跟她一样,恭恭敬敬地用磕头来表达衷心感激。

  ***

  周知县全神贯注着听完,站起身来,深深一揖,“大人的用心,与陆平湖相似。”他说:“卑职敬谨受教。”

  “陆平湖”指康熙朝与汤斌齐名的理学名臣陆陇其,他是明世宗朝权倾一时的锦衣卫都指挥陆炳之后;陆炳在《明史》中列为“佞幸”,但他定居在浙江平湖的子孙,耕读传家,崇尚理学,且多是不欺暗室、身体力行的真道学。陆陇其当县官时,体恤百姓,无微不至,问案时度理衡情,苦心劝导,能使被告感悔改过;尤善于调停当事人家庭骨肉间的感情纠纷。

  譬如有人告亲子忤逆,经陆陇其一番开导后,父子或母子当堂抱头痛哭的事,数见不鲜。林则徐审理何翠花这一案,不以重视律例、伸张法治为已足;还能苦心矫正陋俗、导民以正,用心已超出一省臬司所应尽的职责之上,在周知县看,如今当到一省民政长官,实非偶然之事。

  其时更楼上已鼓打三更,林则徐尚无倦意,但听差走近来,悄悄说道:“苏州有包封送来。”

  凡是大衙门将各种文件汇成一包,交由驿递,称为“包封”;苏州来的包封,自然是由江苏巡抚衙门送来的,其中可能有军机处递来的“廷寄”;林则徐不敢怠忽,结束了谈话,匆匆回到至公堂,拆阅包封。

  “廷寄”倒是没有,但有刚刚在京引见回任的淮安知府周寿所发,由专差送到苏州的一封信,说所属桃源县于家湾地方的大堤,为人挖开,黄水直冲,灌入洪泽湖,南河总督张井,已连夜赶到于家湾察看。现在详情不得而知,正加紧调查,容当续报。

  这件事非同小可,林则徐颇为着急;但身在闱中,而且有专责的河督前往料理,可以暂时丢开,等到出闱以后再作道理。

  监临出闱,须在三场朱卷完全誊送内帘以后,到了八月廿七出闱回到江宁的行馆,南河总督张井的咨文也到了。

  张井的咨文中说,桃源县于家湾的河堤,在中秋节后一天晚上,突然有来自洪泽湖的奸民多人,携带鸟枪及各种挖地的器械,将看堤的兵丁制住,动手挖堤,到天亮挖通,黄河浊流,自缺口滚滚而下,泻入洪泽湖中。奸民见目的已达,呼啸逃散,不知去向。

  张井得报,赶至出事地点,只见缺口经浊流冲刷,口门宽达九十余丈,水深三丈以上,口门仍在继续扩大之中,估计黄河浊流,有十分之七,正由缺口注入洪泽湖;缺口以东的黄河,预料一二日内就会断流。湖东的高家堰,及西南淮河入湖要道盱眙县的石堤,岌岌可危,现已采取紧急措施,开启洪泽湖的三处闸坝,宣泄湖水。

  至于挖堤的重犯,现只拿获从犯孙在山,据供为首的是监生陈端、生员陈堂等多人,此辈在洪泽湖东岸及北岸,都有田地,由于地势低下,连年被水,毫无收成,因而异想天开,挖通河堤,以期黄水灌注,经过他们的田地时,水中泥沙淤积,地势垫高,便可成为沃土。

  咨文中说:“此案情节重大,非寻常盗决河防可比。”由于江督陶澍正在江西查阅绿营行伍,因而奏明请旨,饬由苏抚出闱后,赶往清江浦,严行审办。

  这是间接传达的上谕,林则徐责无旁贷。但虽已出闱,一直到发榜以后,监临仍有好些公务要办,只有按照成例,将未了事宜,交由江宁藩司赵盛奎代理,于九月初二日,由江宁乘船沿长江东行,再沿运河北上。又以张井咨文中说:“现获人犯,暂委河库道督同清河县审问,应即饬委地方明干大员,来浦会审。”特委盐巡道赶往清江浦会办。这样他就可以比较从容地查勘淮、扬一带由于洪泽湖水涨泛滥所带来的灾害了。

  重阳那天到了扬州,淮扬道及淮安府都守候在此,谒见述职,报告于家湾出事以后的情形,使得林则徐惊喜莫名的是,挖通河堤黄水灌入洪泽湖,已转害为利。原来张井所开启的洪泽湖三处堤坝,都通往缺口以东的黄河;而“全黄入湖”,于家湾缺口以东的黄河,业已断流,足可容纳洪泽湖所宣泄之水,不但如此,而且所纳的湖水是清水。

  “这笔账是这样算的,”淮安府知府周焘说:“于家湾缺口来的水,是‘挟泥沙以俱下’的黄河浊水,过缺口就是滩地,约有三四十里,也就是陈端他们的田产所在,黄水过此淤积,地势已经涨高了六七尺至一丈不等,入湖之水,已不似原来那样混浊。至于洪泽湖宣泄入缺口以东黄河的水,自然是清水,正好冲刷这一段黄河的淤积,入海之路,大为畅通,岂非转害为利?”

  “这真是造化之奇!不但非人力所能强求,且亦非人谋之所能逆料。我辈不可贪天之功,惟有益自警惕,格外努力,切不可稍生怠惰轻忽之心。”

  “是。”属官齐声答应。

  “运河如何?”林则徐说,“我一路来,水势很急,东西两岸的堤防,不会出险吧?”

  “运河水势之急,自然是因为湖水盛涨的关系,不过湖水入运河都是清水,经东堤流入长江,去路甚宽;而且近来天气晴朗,风亦不大,所以江潮较小,决不会出险。”

  “这就是说,全黄入湖,对运河、长江都不生重大影响?”

  “是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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