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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等他复命以后,陶澍不敢擅专,特地到南京跟蒋攸铦密商,认为要连福建的前科一律豁免,力量怕还不够,未必能够邀准。

  “要怎么样才够力量呢?”

  “我在想朝廷着重的还在缉私,光办了一个黄玉林,缉私之风,仍然无所补救,朝廷不会特别开恩。当然,官府可以说,只要黄玉林投诚,对缉私一定大有帮助,朝廷未必得肯信。”

  “那末,要谁说,朝廷才会相信呢?”

  “盐商。”

  “盐商?”

  “是,盐商。”陶澍答说,“盐商联名具结,说准黄玉林投诚,效力赎罪,缉私之风抑止,官引必可畅销,无异保证盐课收入会大增,这是朝廷最爱听的话。”

  “尊论极是,就这样办。”

  当下又商定了一些细节,等陶澍回到苏州,将金万全找了来,告诉他说,黄玉林所求太奢,若能做到两件事,他跟总督愿意力保黄玉林能够如愿。这两件事是:第一要扬州全体盐商联名具结,写明用黄玉林及他手下缉私,定能见效,官引必可畅销;第二,两个月内,不再有走私的情事。至于将来赦免无罪后,黄玉林必须移居南京,以便两江总督衙门监管。

  金万全将话转到以后,黄玉林立即派了平时与盐商有联络的人,到扬州去接头,都说:“这要问过汪太太。”

  盐商分买盐的“场商”和运盐的“运商”,而既买盐又运盐的,才能称为“总商”。作为盐商中领袖的八大盐商,可以支配自盐引中抽取的公费,每年七十万两,设有“盐公堂”作为办事集会之所;但遇有重大事故,需要八大盐商亲自出席议事时,地点不在“盐公堂”,通常都是另借有名的庙观寺院,这也是迁就汪太太,因为她吃长素。

  会中意见不一,通常在这种情形之下,总是取决于八大盐商居首的汪太太,她说:“跟黄玉林各有各样的交情,愿不愿意具结保他,各人心里会斟酌。不过,我要提醒各位,这张切结上‘官引必可畅销’这句话,等于自己具了切结,将来官盐如果仍旧滞销,两江总督衙门打官腔怎么办?这一层大家要想一想。”

  “汪大嫂真是女诸葛!”有人翘起大拇指称赞,“看事情真正叫做洞若观火。黄玉林没事了,决不会安分,照样卖私盐,官盐亦就畅销不起来,不过有切结上那句话,盐课一文都少不了。我看,这是官府的一个圈套,弄不好要上大当。”

  这一来,会议就不会有结果,但也并未公然拒绝,只跟黄玉林的人说:大家还要再商量。

  这就要等了。但等到甚么时候呢?黄玉林的人认为这只是一句敷衍的话,决定回仪征去报告黄玉林,叮嘱一起来听消息的金万全,在扬州守候,好在他的人头亦很熟,若有好音,他一定亦会很快地知道。

  一等等了五天,杳无音讯,金万全沉不住气了,辗转找到汪太太宅中一名管事,探听究竟,那人告诉他说,汪太太最近有心事,茶饭不思,一时只怕不会有工夫来料理这件事。

  是甚么心事,重到令人茶饭不思?再一细问,方知究竟,原来汪太太是个中年寡妇,年轻时爱俏,不肯穿厚重的衣服,以至于得了手足酸痛的毛病,延医服药,总不能断根,一遇天气变化,就要发作。有人劝她抽鸦片,说最灵验不过;劝她的人还不少,但汪太太毫不为动,因为第一,她有男子气概,喜欢发号司令做个独掌大权的人,深怕一沾染上烟霞痼疾,起居行动,诸多不便,尤其是一到要过瘾的时候,甚么事都置诸脑后,这样就会受人挟制;第二仍旧是为了爱美,一抽了鸦片,人会消瘦,皮肤会失去光泽,往往脂粉盖不住脸上的憔悴枯槁。

  但自有人举荐了小顾以后,汪太太的痛楚顿消。小顾的出身不高,学得一身推拿的好手艺,汪太太只要经过他一番揉捏推敲,立刻遍体通泰、轻快无比,汪太太“不可一日无此君”,成了汪家大宅的第一号红人,亦是可想而知的事。

  不过三天以前,小顾突然失踪,汪太太派出人去四处找寻,毫无踪影,而且为何失踪,毫无线索可循。又恰逢汪太太风湿发作,浑身酸痛得不能安枕,七、八个丫头轮流替她敲背搥腿,但痛楚只是稍减,与小顾的着手成春,不可同日而语。

  又过了两天,黄玉林的人重回扬州,神色诡异,令人生疑:谈到汪太太家最近出的事,他笑笑说:“你别急!马上就有好消息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?跟汪家接过头了?”

  “用不着接头,我就知道。小顾回去了,汪太太的风湿也不痛了,自然就要替我们办事了。”

  金万全蓦地里省悟,小顾莫非是让黄玉林绑架了?心里想问,但怕一揭穿了真相,彼此尴尬,还是装糊涂为妙。

  ***

  金万全料得不差,小顾确是为黄玉林派人绑到了仪征老虎颈。不过放回来以后,他记着告诫,在家人面前,亦绝口不提这三天的行踪;当然,见了汪太太又不同了。

  人逢喜事精神爽,一见小顾,汪太太的酸痛先就消了一半;再经小顾一番推拿,依旧浑身轻快,精神十足,“小顾,”她说,“现在我有精神听你讲话了,你这三天到底在哪里?”

  小顾先要汪太太身边的丫头都避了开去,方始低声说道:“我让黄玉林请去了,要我带话回来给太太。”

  “喔!”汪太太微吃一惊,想了一下,方始开口,她不问黄玉林说些甚么,却问:“他一定问到我,你跟他说了些甚么?”

  “我没有说甚么。他问我,我说:‘汪太太从不跟我谈公事的;你问我,汪太太为甚么反对替你具结作保,我一点也不知道。’”

  “这也罢了。你说下去。”

  “他说,我黄某人平时对两淮百姓,只好不坏;两淮的总商、散商,更放了好些交情在那里,如今不过笔底春风,具个名的事;居然一点交情不讲,我好伤心。”

  “你怎么说呢?”

  “我能说些甚么?只有道三不着两地劝了他几句。他说,既然你们不讲交情,就不能怪我了。你们不肯救我命,我只好临死拉垫背的,我黄某人从来没有杀过人,现在要开杀戒了,那个反对我,我杀他全家。”

  汪太太颜色大变,好久才缓和过脸色来,又问:“他还说些甚么?”

  “只叫我把话带给你。”

  “有没有定出限期甚么的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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