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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二


  这回陶澍奉旨进京,皇帝在养心殿召见十五次之多,谈朝廷大政,江南吏治之余,也问到陶澍的生平,他便提到这座石屋,说每当读倦之时,临流小憩,俯瞰清流如镜,常以此自期,臣心如水,清勤报国。皇帝便说,此屋可名为“印心石屋”,而且御书四个窠巢大字相赐,为大臣前所未有的荣宠。

  这是左宗棠从胡林翼来信中获知的情形,陶澍自然不知道,只问:“这副对联的作者是谁?”

  既然问到,岳州知府不能不据实以答:“是湘阴左举人。”

  “湘阴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是左解元?”

  “不,左解元到江西去了;是左解元的令弟,号叫季高。”

  “人呢?”

  “回渌口去了。”

  “喔,请贵府备一只快船,即刻要用。”陶澍招招手,将督标李参将唤了来吩咐:“你拿我的全帖,坐快船到渌口,把左四先生接了来。你说我在这里等;他不来,我不走。”

  于是李参将星夜赶路,到第四天上,才将左宗棠接到岳州。在行馆,陶澍开中门迎接,肃客上坐;左宗棠要执后辈之礼,主人不许,终于还是以平礼相见。

  岳州知府二甲进士出身,人很风雅,将接风筵设在岳阳楼上。楼在岳州西门,相传本为三国吴将鲁肃练水师的阅兵台;唐朝开元初年,中书令张说谪守岳州,始修此楼,定名“岳阳”;宋仁宗庆历初年,天章阁待制滕宗谅,降谪到此时,重兴土木,并请他的至交范仲淹撰《岳阳楼记》,名声方始传闻天下。

  但范仲淹“进则尽忧国忧民之诚;退则处乐天乐道之分”的志节怀抱,亦因岳阳楼一记,为天下后世所共知。左宗棠在古人中,是最佩服范仲淹的,所以一登杰阁三层、明廊四面的岳阳,顾不得眺望“朝晖夕阴,气象万千”的八百里洞庭湖,先忙着摩挲乾隆初年,文学侍从之臣张照所书的岳阳楼记木屏,再一次体味范仲淹当时“居庙堂之高,则忧其民;处江湖之远,则忧其君”的心境。

  到并肩伫立,凭栏南望“衔远山,吞长江,浩浩汤汤,横无际涯”的洞庭湖时,陶澍指着东南江西境内,为鄱阳湖支流分割成一块块的青苍大地说:“‘吴楚东南坼’,不亲临目睹,不知杜诗之妙。”

  “非此不足以匹敌‘乾坤日夜浮’;用一‘浮’字来形容洞庭之大,直可谓之匪夷所思。”

  他们谈的是杜甫那首登岳阳楼的五律,“‘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,戎马关山北,凭轩涕泗流。’”陶澍念完了这首诗的后半又说:“我辈今日境遇,自然胜过少陵当年。然而,这是不是就叫太平盛世呢?”

  话中大有感慨,左宗棠怕引起他更多的牢骚,故意不答。陶澍亦想到了,以他的地位,实在不宜非议时政,因此入席以后,只是谈风土、谈艺文,不及朝局。

  朝局时政,自然是要谈的,而且陶澍打算深谈;在耳目众多的行馆中,诸多不便,所以席散以后,他特为邀左宗棠到他的官船中相聚。

  “尊作让我很感动,‘八州子弟’盼望我回来,总有一番期待;当然不是为了利禄,是想知道我还有甚么足以为乡邦生色的计划。季高,是不是如此?”

  “正是。八州子弟亦盼云公有所教诲。”

  “教诲不敢当。不过世变日亟,有些老马识途的阅历,或者有助于我八州子弟,一展骥足。”陶澍问道:“季高,你对时局的看法如何?两番进京,是何观感?”

  “文风不振,大为可虑。文运关乎国运,我实在想不透,何以会搞成如今委靡琐碎,寻章摘句,不务大、不务实的文风,莫非都要怪曹相国?”

  “当然。”陶澍随即又下了个转语:“不过,也不能怪他一个人。”

  “那末,还要怪谁呢?”

  陶澍不答,沉默了一会,突然问道:“你看明思宗是怎么样一个人?”

  “亡国之君。”左宗棠脱口相答。

  “这是以成败论英雄。”

  “云公,”左宗棠立即问说:“你看我是以成败月旦人物的人吗?”

  陶澍报以因失言而有歉意的一笑,然后反问:“然则其有说乎?”

  “明思宗说过:‘朕非亡国之君,诸卿乃亡国之臣。’自古以来,有亡国之君始有亡国臣。明思宗可谓至死不悟。”

  陶澍徐徐展露笑容,吩咐听差:“拿酒来,我要浮一大白。”

  这表示两人的想法相同,曹振镛误国,而终先帝一世,曹振镛未曾大用,先帝与“今上”父子之间的优劣,两人心里都有数。

  “曹相国有了衣钵传人,你知道吗?”

  “若说曹相国有了衣钵传人,一定是穆相国。”左宗棠说:“今年春天在京,就听说有一副谐联:‘喳、喳、喳、主子洪福:是、是、是,皇上圣明。’显然是指穆、潘二相。枢臣如此,着实可忧。”

  陶澍深深点头,用低沉的声音说道:“今日大局,可忧者有三:一是君闇臣庸,上下交蔽;二是文恬武嬉,粉饰升平;三是侈然自大,不知外务。道光三年以前,银子漏入外洋,每年不过数百万;三年至十一年,增至一千七八百万,现在每年漏银三千余万,此外海口,还未计算在内。漏银加多,可知鸦片进口,亦在逐年增加。言路多主严禁鸦片进口;立新例,吸烟者死。用重典固无可厚非,只是奸商蠹吏,滔滔皆是,阳奉阴违,如之奈何。所以我倒赞成通达之士的主张,闭国不可,徒法不行,不如寓禁于征,课以重税,且以货易货,不准用银购买。至于吸食者课刑,亦应分别轻重缓急,专重官员、士子、兵丁,渐次及于庶民,庶乎有济。”

  “通达之士的主张能见用否?”

  “皇上不以为然,军机心知其善而不能争,也不敢争。我很担心,万一闭关不可,而致启衅;来自西洋的外患,可不比明朝的倭寇,也没有戚继光、俞大猷这样的名将,真不知如何抵挡?”陶澍突然问道:“魏默深你常通信否?”

  “好久没有接到他的信了。今年春天进京,听说他埋头著作,很忙,也只见了一次面,未及深谈。”

  “他的著作名叫《海国图志》,应该是《读史方舆纪要》以后,最要紧的一部舆地书。”陶澍忽又很兴奋地说:“文风虽然不振,但讲实学的人也不少;尤其是我们湖南人,让我自傲。这也是盱衡世局,堪以自慰的一个好现象;大清朝的内忧外患,虽方兴未艾,但还不至于危及社稷。”

  “这是国家养士之报。”左宗棠说:“佛家的生老病死,亦通乎古今兴亡循环之理。正统的朝代——”

  照左宗棠的说法是,一个正统的朝代,亦必经生老病死的历程,始生、渐老、得病,但是否病得不起而死,则不一定。如果一旦力战经营得了天下,能够偃武修文,与民休息,振兴文教,则深仁厚泽,虽病而仍伏新生之机,会出现另一个新局面。

  “如前明,”左宗棠举例说道:“武宗童騃无知,宸濠窥窃神器,但自有王阳明出现,转危为安。这就是前数代养士之报。云公以为今后纵有内忧外患,还不致危及社稷,想来亦因为本朝仁泽甚厚之故。”

  “正是!你的见解,可说深获我心。康熙三十八年永不加赋的诏旨,至今信守不渝,长治可期;久安则未必。”陶澍沉默了好一会说道:“我看十年之内,亦不会有甚么贤相;内轻外重之势已成,将来安邦定国,恐怕还要靠一班封疆大臣,不过决不会是我。”

  “云公莫非不会入相?”

  “不会。我自己不存此想,当局亦未必能容我。”陶澍拊着左宗棠的背说:“季高,天下靠湖南,湖南靠讲实学的读书人。记住,内轻外重之势已成!季高,好自为之。”

  (全书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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