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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方中通则纯为新派,其学出自穆尼阁、汤若望。穆尼阁其人,不如汤若望、南怀仁知名,非研究天主教史者,不能道其生平,今于刘声木《苌楚斋随笔》卷四中得一条:

  “顺治间,泰西教士穆尼阁寄寓南京,喜与人谈算学,并不招人入耶稣教。”方中通的算学,得自穆尼阁,而历法则由汤若望所授。汤若望且曾授历法于方以智。两代世交,渊源不浅,有诗为证。

  方中通《陪集》中《陪诗》卷二,有五律一首,题为《与西洋汤道未先生论历法》。道未即汤若望的别号。诗云:

  “千年逢午会,百道尽文明。(原注:依邵子元会运世推算,正逢午会,万法当明。)汉法推平子,唐僧重一行。(原注:先生崇祯时,已入中国,所刊历法故名《崇祯历书》。与家君交最善,家君亦精天学,出世后,绝口不谈。 )有书何异域,好学总同情。因感先生意,中怀日夕倾。(原注:予所得穆先生火星法最捷,故相质论。)

  按:此诗当做于汤若望罢官以后、未死之前,计其当在康熙五年至七年之间。旧派历家方以排去汤若望为快意,而方中通与汤若望有所交游,其为遭忌,亦无足怪。

  方中通《陪集》,余英时先生亦未得寓目。《方以智晚节考》所刊“重要参考数据”,方中通《题结粤难文至感泣书此》、《论交篇赠侈俨若》两诗,乃转引自《清诗纪事初编》。此书录方中通诗四首,除上述两诗,另两首。一即《与汤道未论历法》,一为《木兰女庙》。细玩余先生所曾引的两诗,于方家“粤难”经过,亦大有可以参悟之处。《题结粤难文》云:

  “君不见,一门争死称孔氏,弟兄子母垂青史。又不见,西川豪杰附党人,耻不与党先自陈;彼为友朋尚如此,何况俨然为人子?……回忆难作捐我躯,不料此躯存斯须。”

  又《论交篇》云:

  “忆昔患难倾门户,不肖捐躯系圜土。”两言“捐躯”,又道“耻不与党先自陈”,似乎“粤难”之作,方中通先不在被收的名单内,乃是挺身自任,思为父代死。方以智三子俱孝悌,何以长幼俱无动作,而独中通奋身?此或者祸由中通而起,非如此不足以为人子。再进一步推究,方中通的“自陈”,当然先经过“家庭会议”同意;而同意的缘故,可能非方中通自到公堂,不足辨其父之被诬。至于系狱以后,又有不肯出狱的情形,《题结粤难文》有句:“怜我不肯脱罗网,委屈导我真缠绵”;又云:“非是不遵宛转之殷情,乃深痛吾老亲之不测”,其情事如见。盖问官必以案内无方中通之名,宛转开导,劝其自脱罗网,而方中通坚不出狱。所以然者,方以智自裁于惶恐滩,究系畏罪,还是完节,心事不明;必待昭雪,使方以智的本心大白,始肯出狱。明乎此,始知《论交篇》中“感余热血怜余痴”的“痴”字,应作何解。

  问题是在这里,方中通何以必欲“代父直心直如矢”?《论交篇》中又道,“我父生前受名累,身后患难尤难堪”,何以谓之“身后患难”,又何以较之生前尤为“难堪”?唯一的解释是方以智的被诬,乃是名节被污,其所恶有甚于死者。不愿“对簿虏廷”,下拜于异族衣冠之前,惟有一死,可免此厄。而既死则不独自洗其无端之污。且当时谈及方案,如遇猛虎瘟疫,避之惟恐不速不远,则期望公道自在人心,舆论能为之洗刷,亦不可能。是故方中通“不畏死,血满纸,痛哭陈情详院司”。而方中通妻陈舜英,《粤难作夫子被羁》一诗:“便捐男子血,成就老亲名;君指天为誓,余怀刃是盟”,亦道出底蕴,方中通“指天为誓”者,必是父诬不白,宁死不出狱。此与季辛吉名誉不能洗刷,便当辞职的坚决表示,意思约略相仿。

  于此,可知方氏仇家所构陷方以智的罪名,必然以智九死所不甘诬服者。论案情,则自为牵涉及于可召族诛巨祸的谋反大逆;但以忠于明室的遗民反清,理所当然,即或被诬,于名节何损?而竟非以死相争不可,则所诬以何案,略知清初史实者,皆可指而出之。留待后论。

  我又颇疑,构陷方以智者,为方中通的至交,甚或曾同问学于穆尼阁。《论交篇》起始,以二十余句强调人情险巇,决非无因而发,余如次:

  “交道诚难论,何况在今日,变幻态无穷,险巇情不一。张耳、陈余少相知,安知凶终机在刎颈时?孙膑、庞涓不同学,安有复有鲸刖之惨,马陵之悲?茫茫天地一开眼,古令人情若印板,愈厚愈密愈益疏,四海九州岛之人如同产。噫嘻肤上毛,欲割便挥刀;区区胶投漆,何得久坚牢?又如相依复相迁,幸舍代舍迁不倦;今朝武安座上逢,昨晚魏其门下见。较量轻重只争毫发间,趋舍何必死生与贵贱?”

  此诗引用古人凡五,“今朝武安座上逢,昨夜魏其门下见”,乃指籍福。“幸舍,代舍”典出《史记孟尝君传》,处宾客的馆舍分三等:传舍、幸舍、代舍。总结此诗所引五古人而欲表达其对交道的看法是:见利忘义。引孙膑、庞涓的故事,则又似同学忌才。总之,整首诗以三分之一的篇幅以证交道难论,决非全然为了反衬下文“忽然一遇侯公子”;而是有本事在内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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