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明末四公子 | 上页 下页


  其实,这是孙枝蔚心所谓危的激切忠告。他要为陈其年提醒者有二:第一,康熙与顺治不同,并不好“浮艳虚华之文”。在宋仁宗时,“填词柳三变”,早达宸听;而陈其年当时,虽词名满天下,康熙并不知其人。此由“看从此宫禁闻名”一语可知。“从此”者,指应试之后;其前固不曾名传宫禁。既然如此,其年如希冀以词臣进用,诚为大谬。

  而最主要的是,满清入关,忌讳甚多。不识忌讳,则“妄与屯田无异!”孙枝蔚特作小注:“柳耆卿进《醉蓬莱》词”云云,自有深意。假使柳永生于康熙,而“太液波翻”被认为四海不宁之喻,则震怒之下,祸且不测,绝非“忿然掷之地”而已。

  孙枝蔚作此忠告,自是有见而发,不同危言耸听。稽诸清初文录,诚为信而有征;施愚山本取在上上卷中,因诗句中有“清彝”字样,读卷四大臣,除李霨以外,皆主摒斥。因为“清彝”与“清夷”同音。忌讳之深、之可笑如此!

  至于康熙并不喜词臣,则朱竹垞的故事,最可说明一切。当时鸿博取中者,“俱令纂修明史”,史馆中尤负盛名者为“三布衣”。

  “三布衣”除朱彝尊以外,另二人为无锡严绳孙、吴江潘耒。严绳孙被征时,年已五十七,不愿出山而不可;应试之日,托辞目疾,“省耕诗二十韵”只赋八韵,希望以不完卷而被黜。结果因为“史局不可无此人”而仍被授为检讨。《明史遗逸传》即出此公手笔。

  潘耒字稼堂,吴江人。顾炎武的入室弟子;生有奇慧,于书无所不谈,音韵之道,能传师学。对明史的纂修,颇有贡献。

  三布衣中的朱、潘二人,在京中很出风头;但到康熙二十三年,同叹嗟跌。潘耒以“浮躁轻率”为翰院掌院学士牛钮所劾,奉旨降调,于是辞官而归。朱彝尊则以私带书手到史馆,抄录各方所进之书,亦为牛钮所劾,降级逐出内廷。

  潘朱被黜,均因得罪权贵之故。潘耒应诏陈言,以为“建言古无专责,人人得上书言事”,主张大开言路,正触权臣李额图、明珠之忌,所谓“浮躁轻率”,如此而已。

  朱彝尊的被逐,是“文字之祸”。先引孟心史先生《己未词科录外录》:

  “竹垞以咏史二绝,为人所嫉,此自是当时事实,然未明言嫉者何人?今按诗中所指,乃高士奇耳。士奇与励杜讷,先以善书直南斋;鸿博试后,明年,高、励俱以同博学鸿儒试,士奇由中书超授翰林侍讲,杜讷由州同超授编修。杜讷不以著作名,得此殊遇,盖非竹垞所指及。竹垞诗自谓以文字享盛名者耳。其诗言:‘汉室将将出群雄,心许淮阴国士风。不分后来输降灌,名高一十八元功。’此谓鸿博之外,复有同鸿博;学问不足道,而知遇特隆也。

  “又云:‘片石韩陵有定称,南来庾信北徐陵。谁知著作修文殿,物论翻归祖孝征。’此尤可知其为士奇发矣。以士奇之人品……空疏寡学,实不是四大雅之林。”

  据周弃子先生见告,孟引朱诗有误,“汉室将将出群雄”应作“屈群雄”;“片石韩陵”应作“海内文章”。第一首咏汉初大封功臣事,品后定十八侯位次,萧何为首,降及丁复、虫逢之流,竟不知功勋何在。“绛”者绛侯周勃,“灌”者,颖阴侯灌婴,皆为从高祖定天下的大功臣;“后来不分”,无名小卒亦在“十八元功”之列,此所以谓之“屈群雄”,亦是朱彝尊为其“同年”叫屈。

  这首讥刺鸿博冒滥的诗,凡未应十八年三月初一之试,而赐鸿博出身者,多在被骂之列。至于第二首则专骂高士奇,拟之为祖孝征,后先继步,奇切无比,难怪高士奇恨之刺骨。

  按:孝征为祖珽之字,北齐范阳人,后主时官至尚书左仆射,豪纵淫逸。本传说他“不能廉慎守道,大有受纳,丰于财产”,此与高士奇的情况,大致相同;尤为巧合的是,祖孝征有《修文殿御览》一书,而高士奇恰好亦有《天禄识余》一书,皆为士林笑谈。

  《修文殿御览》是一部类书,共三百六十卷,据说是《太平御览》的祖本。《己未词科录外录》引《文献通考》云:

  “通考经籍考‘御览’下云:‘珽之行事,小人之尤,言之污口。其所编集独至今传世。珽当盗《编略》论众,今书毋乃盗以为己功耶?’遍略,梁徐僧权所为也。”

  《天禄识余》是一部读书笔记。高士奇自以为获读禁中秘笈,心得殊多;其实了无足观。孟心史先生指出:“稍阅岁时,遂为艺林笑柄,发之者杭堇浦,述之者《四库提要》,而士奇著书之声价定矣!”

  按:纪晓岚所作《四库提要》,述《天禄识余》;“是书杂采宋、明人说部,缀缉成篇,辗转裨贩,了无新解,舛误之处尤多。”以下全录杭堇浦所作此书的跋语,“纠缪多处,如不观《地理通释》,妄分两函谷关为秦、汉”;如“银八两为‘流’本《汉书食货志》,乃引《集韵》以为创获”;如“‘青云’二字有四解,乃遽以隐逸当之”,以为“采撷若此,可以征其造诣”。提要则作评断:“取此书复勘之,竟不能谓世骏 (杭堇浦)轻诋。”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