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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九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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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徽对阿娃的性情,已摸得很熟了。他知道她说出一句话来,不会轻易更改——于是意识到一场艰难的争辩,已经开始;自己先得沉住气,所以姑且听她的话,点点头坐了下来。 “一郎,你说的话——你许了我的话,我每一句都记在心里,我知道你的心,但是,我除了感激以外,只有怨自己的命。你是‘五姓’家的子弟,光凭你的门第,就该娶一位名门淑女,——” “你不要说了!”郑徽粗鲁地打断她的话,“门第跟我丝毫无关,我不是靠了门第才有今天的。” “一郎!”李姥接口说:“你心是好的,我们母女都知道。你说要明媒正娶,把阿娃带到任上,只怕这一位大媒就找不到。大唐开国,一百三十多年,你听说过那位少年科甲的新贵,明媒正娶过我们这种人家的女儿?也没有那个敢冒冒失失来替你做这个大媒。一郎,荣华富贵,你的好日子都在后面,就舍了阿娃,好好上任去吧!” 她的一番话,郑徽一句也听不进去;可又一句也驳不倒。的确,以当时社会的礼法、习俗,像他这种身份,要请个有地位的人来说媒,娶阿娃为正室,会被传为笑谈。这些难处是他以前所未想到过的。但此刻想到了,并不能让他知难而退;他的一片诚心,海枯石烂都不会更改,只是这些早该想到的难处,而竟未想到,以致于让李姥一驳,便无话说,倒像是拿一桩明知道办不到的事,故意来哄人,变成画饼充饥,口惠欺人,这不是屈煞了他的本心? 一想到此,郑徽急得满头大汗,恨不得有把快刀,开胸剖肚,把他一颗鲜红如火的心,拿出来给李姥和阿娃看个明白。 “姥姥!”郑徽忽然想到一个办法,不管它行不行,就先说了出来:“反正我过去的那一番顿挫,皇帝大概也知道了,索性说个明白,请旨准我正娶阿娃。” “这千万使不得!”李姥可也有些着慌了,“良贱不得通婚,律有明文;你冒冒失失奏上一本,会闯出大祸来。” “这也顾不得那许多了!”郑徽想一想,已发现他根本还不够专折言事的资格,但为了表明心迹,不能不故意那样说。 “一郎,这你可不对了!好不容易才巴望到你有这一天,就这么不顾别人的心血,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前程毁了?天威不测,你可别当儿戏;刚刚做官,不替皇上办正事,先忙着自己娶亲——可又门不当。户不对,你倒想想,皇上会不会恼你?” 一番义正词严的教训,把郑徽说得哑口无言,只是搓手顿足,不住叹气。 阿娃知道,李姥至多只能把他说得口服心不服,情感上的事,只能慢慢劝解疏导,光讲道理是没有用的;而她,又有些话不便当着李姥说,所以拉了郑徽一把,使个眼色,示意他回到自己屋里去谈。 这正也是郑徽的希望;他跟她一样,觉得有许多话不便当着李姥说。于是,匆匆站了起来,满脸懊恼地回到他俩的卧室里。阿娃却一时不进来,有了李姥的两百贯钱,她有许多事要做,站在廊下跟张二宝和绣春商议准备长行的车马,以及途中要用的一切行李器具;又要买料子,做官服,琐琐碎碎地,彷佛讲一夜都讲不完。 郑徽在里面等了又等,真的不耐烦了,冲了出去,脸红脖子粗地嚷道:“走不走得成,都还不知道,瞎起个什么劲!” 张二宝不明白郑徽何以发脾气?直着眼发愣,绣春也有些害怕,只阿娃神色泰然地对绣春说道:“你陪一郎去说说话,解解闷,我就来!” 绣春约略听得他们在李姥屋里,大声争执;却不知道为什么闹别扭?所以嘴里应答,心里却存着戒心,只温柔地向郑徽笑笑,然后半带顽皮地把郑徽拉了进去。 “一郎,做什么这么不高兴?” “唉!”郑徽重重地叹了口气,颓然坐在床沿上说:“你倒好了,我可惨了!” “怎么叫我好了,你惨了?” “你跟你的周郎,一双两好去过日子;我是孤家寡人一个,充军充到天高地远的四川去,岂不惨了?” 绣春默然。她早知道了阿娃的想法,心里替郑徽很难过。又想起年前李姥曾问过她,将来愿意不愿意跟了郑徽去?她心里万分愿意,却害羞不肯明白表示。以后,竟想不到地,会有周佶出现,轻轻易易把她的终身大事改变了;否则,一路上风霜雨露,对他多少也还有个照应。 一想到此,她有无限的歉疚;再想到她原该有跟他同衾共枕的缘份,便又禁不住自己害羞! 绣春的尴尬的脸色,触发了郑徽的一些回忆,怪不得阿娃曾说,在他出仕外放时,叫绣春伴从;李姥更是在他为周佶和绣春撮合时,一再警告他不要后悔,原来她们母女早就有了定议,准备拿绣春来代替阿娃。 他又想到进士刚及第时,在赴主司府第谢恩时,途中阿蛮赠花为贺;他回来告诉阿娃,她曾问他,对阿蛮到底如何?看来早在一两年前,阿娃就已拿定了荐人自代的主意了。 这是什么缘故呢?郑徽开始发现事态严重;他的心反静下来了,认为要好好想透彻了,再跟阿娃谈判,才有效果。 于是,他问绣春:“你知道不知道,小娘子为什么不愿嫁我?是不是另外有了心上人?” “啊,一郎!”绣春像是大吃一惊似地,“你说这话,要遭雷打的呢!” 郑徽也觉得那样说法,几乎构成了对阿娃的亵渎;但为了要逼出绣春的真话,他不能不用激将的手段。 “那么,你说,是为了什么?” “我不大清楚。”绣春强调着说:“我真的不大清楚。我也探过小娘子几次口气,她总是长叹一声,摇摇头说:‘事情太难!’也不知道难在什么地方?” “你猜猜看呢?” 绣春想了一会,抑郁地说:“恐怕还是我们这种人家身份的缘故。那次为了皇帝赏你的医书,小娘子跟姥姥大吵一架。” “噢,我一点不知道。”郑徽异常关切地问说:“到底怎么回事?绣春,你快说给我听!” “那天,宫里派了人来;小娘子设下香案跪接——”绣春把当时的情形,以及李姥所谓的“奉旨从良”的经过,细细说了一遍。 郑徽听在心里,又感激,又难过。阿娃真是受了太多的委屈;她何必要那样屈辱自己,自承是他的侍妾,她可以说是他的嫡妻;她有这份资格这样说,然而她不!这是为了什么呢? 是为了礼法和习俗,为了尊重他的门第和身份,为了爱情和他的声名和前途,不愿因此惹起物议,以及其他可能发生的纠纷。 “这太不公平了!”郑徽大声地说:“绣春,你要帮我劝劝小娘子和姥姥,我非娶你小娘子做嫡室不可!” 绣春点点头,不住答应着:“我帮你,我帮你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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