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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二


  于是由满洲太太赞礼,郡王与刘三秀一起下跪,向北九叩首,敬谢皇恩;亦就等于奉旨成亲,确定了她是嫁了顺承郡王,有了侧福晋的身分。

  接着,一对金莲花烛,细吹细打地送入“洞房”。刘三秀卸了凤冠霞帔,改穿一件旗袍,头上是旗式的两把儿袋,上缀一朵盛开的牡丹;更显得长身玉立,华贵艳丽。

  这一次不必满洲太太提示,她自会尽礼;向郡王三起三拜,亲手捧茶奉侍。只看到她丰若有余、柔若无骨,如玉笋、如春葱的一双手,郡王已有神魂俱醉之感了。

  * * *

  一夜间蜂狂蝶骤,颠鸾倒凤;郡王固然欲仙欲死,刘三秀亦才知道人间另有仙境,一想起来,便是怔怔地好半天,余味越辨越美;怎么样也不能相信自己一生的好日子,原来是在后半辈子。

  但是,簇新的美妙的回忆,她还不能充分享受;因为一早起来就有许多事要料理,她要接受合府上下的贺喜,也要替郡王发赏;同时她知道自己今后必得笼络下人,所以从随身带来的衣物中取了四百两银子作犒赏。这一来,从满洲太太以下,都越发称赞这位侧福晋了。

  当然,以后对外办事,不必再经过满洲太太,直接可以指挥两个男子——是郡王拨给她的两名太监,一个姓陈、一个姓刘。这两个太监,原是前明镇守江宁太监的属下,久住江南,地方情形,十分熟悉。

  “我要派你们到常熟直塘去送封信。有一匣首饰,是给我女儿的;我女儿的夫家姓钱。”

  两太监大出意外,真看不出这位侧福晋已经有了一个出嫁的女儿。刘三秀看到他们的表情,不免有些羞惭;因而给阿珍的那封信,也更难落笔了。

  “你们明天一早动身好了。到晚上来取信跟首饰。”

  首饰现成,信却费了她好些工夫;但终于写成了,她说:

  ***

  汝母命衰,失身沙叱利;孽非自作,叫天何辜?我生平不作短气语,今且欲出诸口,不胜忸怩;而不得不为汝言之者,母子本是一体,又汝是黄氏一脉,责无可辞,故为汝聊白吾意。

  汝父生前,实未尝与我有一语忤;夫妇之私,逾于常格。汝无弟兄,黄氏奉祀无人,母所耿耿;为今之计,莫为访立本宗为嗣,分予万金,俾嗣子成家立业,绵其血食,一以尽生者之心,一以安死者之魄。善体吾衷,是诚望汝。

  又二监乃先朝内臣归旗者,须加礼款待:别时将我所存元宝二锭赆之,亦使此辈知汝非寒俭家儿也。

  珍珠十颗,可为甥儿帽饰,京楼手镯一副,欲汝佩之,如见汝母耳。

  两舅氏暨夫婿,余情耿耿不及细诉;非不欲诉,言之丑也。吁嗟!珍儿,而今而后,吾不能依汝以居矣!夫复何言?

  ***

  那知就在陈刘两太监衔命到常熟投书的第三天,钱万选到了江宁,同行的还有两刘——刘赓虞、刘肇周。帖子一投进来,刘三秀既惊且喜,传话在花厅相见。

  一见了面,刘三秀只抓住女婿的双臂,眼望着两个哥哥,热泪盈眶,只字不出。

  刘肇周比较沉着,“三妹!”他说,“你别哭!骨肉完聚,是桩喜事;你有甚么苦楚,不妨慢慢说。”

  就在这时候,有王府的“包衣”侍婢来献茶,都很恭敬地请了安,称钱万选是“姑爷”;管二刘叫“舅爷”。刘赓虞听不懂“京片子”;刘肇周却听出来了,知道刘三秀已经降志相从了。

  因此,他就不问刘三秀的情形,只谈家乡与亲戚故旧;钱万选便只说阿珍如何想念母亲。刘赓虞几乎不曾说话;倒是刘三秀,殷殷问起,“大嫂”、“侄儿”的近况。但刘赓虞却始终无法开口问一问,刘三秀如今到底是何身分。

  钱万选是晚辈,当然更不便动问。他几次想提到盗案,都为刘肇周抢先打断;整个场面,都在他控制之下,把他想瞒住的事都瞒住了。

  谈到黄昏,三人告辞;自有王府的执事招待,宿处华美,饮食丰腴,刘肇周大为得意;刘赓虞却狐疑满腹,终于忍不住将刘肇周拉到一边,探问究竟。

  “你看,三妹是不是失节了?”

  刘肇周毫不在乎地答说:“她身在王府,还有甚么好说的!”

  “甚么!”刘赓虞气得胡子乱动,“我们刘家没有二嫁之女!”

  于是连晚饭都不想吃,一个人在灯下写信大骂刘三秀,等刘肇周酒醉饭饱,想找长兄去聊聊闲天,只见他神色凛然,不由得一愣。

  “大哥,”他问,“你莫非还真的动气?”

  “岂止动气?我明天就回常熟。”刘赓虞将封缄完固的一封信交了出去,“你把我的信交给三秀。”

  “大舅,大舅!”钱万选也知道了这件事,赶紧相劝,“有话好说;不必如此。”

  “我不认你岳母是同胞手足,还有甚么好说的?”

  任凭钱万选与刘肇周苦苦相劝,刘赓虞执意不回。

  “‘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’!”刘赓虞说,“你们别再说了,说破了嘴唇也无用!”

  固执如此,只好由他。刘肇周私下将信拆开一看,上面那些“腐儒之语”看得他一直摇头。看完将信烧掉,根本就不让刘三秀知道。

  这天下午,陈、刘两太监回来复命了。带来了阿珍的信,跟他孝敬母亲的衣服、食物。衣服则没有甚么用处,食物是醉鸡、糟鸭、酱菜之类的乡味;刘三秀大为高兴。但最使她欣慰的是,这两个太监盛赞厚道多礼,而且遍告同伴,阿珍犒赏之厚;府中到处传说,侧福晋家是常熟第一等人家,这话传来刘三秀耳朵里,十分中听。

  当然刘三秀要为女婿谋个前程,有这样硬的一座靠山,看起来似乎无事不可为;但细细想去,窒碍很多。

  如果说,只是为钱万选谋个差使,那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;但刘三秀争强好胜,不愿女婿做个浮沉儒人、庸庸碌碌的小官。她很希望钱万选有一番作为,这样就要先看他本人的条件了。

  她想到大器晚成这句话。像钱万选这样,如果能够历练世途;最要紧的是刻苦用功、科举顺利,能够由两榜进士出身,具备了当大官、做大事的资格;然后由于郡王的提拔,扶摇直上,而至于入阁拜相,那才是一件足以扬眉吐气的快事。

  而况,如今就让钱万选出来当差;郡王以亲信相待,跟着他汗马驰驱,且不说会遭遇出生入死的危险;就算没有危险,让阿珍独守空帏,她也觉得不忍。

  因此,她一直在踌躇。明知钱万选希望带个一官半职回去;如果自己率直而言,只怕他会失望。这样迁延未决之际,郡王忽然又奉朝旨,要到浙江去指挥军务了。

  这一来倒好,钱万选已知一时无望;刘三秀亦比较易于措词。当女婿来辞行时,她悄悄叮嘱:“你的功名,我自然时时刻刻放在心上,不过一方面要等机会;一方面要你自己肯上进。你回去好好用功;我到南到北,都会给你们信;你告诉阿珍,笔头不懒,常常给我写信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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