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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果然,刘肇周的推测不错,提到妹子的婚事,刘赓虞颇感兴趣;但听说“大桥黄家”四字,他就绷起脸不作声了。

  这在刘肇周的意料之中,甚至觉得情形比想象中还要好些;因为只是沉默,或者意思有些活动,亦未可知。

  于是,过了两天,刘肇周找个机会,复又从容进言:“世界上有些事,亦不能一成不变的。回想在娘咽气之前,拉着三秀的手,当着爹的面,跟我们两个人说:我就是不放心三秀,等她大了,一定要挑一份好好的人家去嫁,不要嫁寒士,寒士能够出头的,没有几个。我只望三秀嫁过去,不必像我这样子一天到晚辛苦;能够富富裕裕过日子,我死了也安心了。这话,大哥想来总还记得!我想,如果娘在,一定赞成这门亲事。”

  “你错了!娘如果在,听媒人来提这门亲,一定会把人家骂出去!黄家甚么出身?而况,三秀只有十四岁,他已经四十多了;就算他再活二十年,三秀亦不过三十四岁,盛年孀居,情何以堪?你怎么不替妹子的终身想想?”

  刘肇周一向惮畏兄长严正,听得这话,不敢再说。

  到得重阳将近,忽然出了一件大事:京中传来消息,天启皇帝,忽然在八月廿二那天驾崩;帝死无子,故而兄终弟及,由皇五子信王接位,明年改元,年号叫做崇祯。

  这给了刘肇周一个借口,“你知道的,我们老兄一向以忠臣孝子自命,他说国有大丧,这件事一时还谈不到。”他这样向郁士英说;又留下一个保证:“等我慢慢想法子,一定拿它‘团’拢来。”

  ***

  崇祯元年十月间,刘赓虞得了一个馆地;山东有个知府,是常熟人,久慕“刘秀才”品纯学粹,特地派了家丁,携带重礼与关书,聘他去做西席。希望年内就能到山东。刘赓虞欣然应聘,挑了长行的吉期,坐船沿运河北上。

  约莫十天以后,他就有家信寄回来,说经过扬州,发现许多人家在办喜事;据道路传言,说是朝廷要派太监到江浙来采选淑女,送入后宫;有女儿的人家,深怕被选中了,从此深宫隔绝,再无相见之期,所以纷纷嫁娶。但是,刘赓虞说:这是误传,绝无其事;三秀的婚姻,绝不可轻率。

  那知结果是刘赓虞做梦也想不到的,一封书到,恰好提醒了刘肇周;也给了他一个借口,兴匆匆地将郁士英约了出来,只说婚事他可以作主;催黄家即速下聘,致送谢礼。

  接着,他写了回信给刘赓虞,说是在接到来信之前,常熟已经盛传,京里已派出太监来采选淑女,所以连日择人而婚嫁者,有数百家之多。县衙门的礼房书办,趁此机会,大肆勒索;他一时无心应付,书办已将三秀刊入名册,注明年貌。迫不得已,只好许婚大桥黄家,以贫家女而为富家妇,未见得不是好姻缘。又说,此番作合,非出人媒,实由天意,料想不至于受到责备。

  信到山东,刘赓虞顿足长叹,岂有不责备老二作事荒唐之理?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,黄亮功已下了聘礼,数目只有一半;谢媒的礼金倒是四十两,但一个红封袋,上写“柯敬”,连郁士英的谢礼都包括在内。刘肇周大为恼怒,却又舍不得决裂;所以在郁士英“争一生不争一时”的劝慰之下,终于忍气吞声,维持婚约。

  ***

  刘三秀十五岁出嫁,十六岁就生了女儿;黄亮功给她起了个单名叫珍。黄珍六岁,刘三秀才二十一岁,好花将到盛放之时,真个艳绝人寰。黄亮功从刘三秀进门,便有如获奇珍之感;适时更是目眩神迷,日伺妆台,无微不至;从她起来,为她亲手穿绣花鞋开始,一切该当丫头做的事,无不承揽下来,替她栉发,替她剪指甲、洗脸,替她试面汤寒温,洗澡非替她擦背不可。全家上下,都在暗地里的笑;黄亮功夷然、恬然,一点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。

  当然,刘三秀的才干,亦有使得黄亮功不能不衷心佩服之处。财权是早已抓到她手中了,可是她不但管理银钱米谷出入,账目丝毫不错;而且精明过人,谁也不用想在她面前耍弄花样;更有一样使家人佣仆敬惮的是她并无私心——从不做暗中“贴娘家”那种让人议论的事,刘肇周自然大失所望,却是有苦说不出。

  ***

  常熟来了一个算命先生,布招上写的是“熊耳山人星命合参”;谈人休咎,无不奇验,所以设砚不久,已经轰动城里城外,都叫他“半仙”。同时传出许多有关“半仙”的身世之秘,有的说他姓赵,有的说他姓吕;本来是流寇,改邪归正,隐于江湖;也有人说,“半仙”是借看相算命这个行当,在各地刺探机密,但这话不大有人相信,因为流寇都在长江以北;长江天堑,流寇无法飞渡,“半仙”就算刺探到了甚么军事机密,也没有甚么用处。

  “老牛!”已经有三、四年了,刘三秀都是这样唤丈夫。

  “老牛在这里!”黄亮功欣然应声。

  “明天把那位‘半仙’请来,我们上上下下的命,都请他算一算。”

  黄亮功奉命唯谨,将熊耳山人请到家来;在宽阔的回廊上,设茶相待。中堂垂帘,帘内刘三秀抱着女儿坐着;将一张写着黄珍八字的红笺,叫丫头递到帘外:“请半仙细细推算。”

  “是极好的命。”熊耳山人看了黄珍的八字,从小推算到老,结论是:“有帮夫运;丈夫既富且贵。本人一生没有坏运。”

  听得这些话,刘三秀自然高兴;便拿自己的生年日月时辰叫丫头转述给熊耳山人,并特别声明:“君子问祸不问福,请半仙格外仔细看看,命里的坏运是哪几年?”

  “就命论命,不管是祸是福,我都照实而言。”熊耳山人声明了态度,开始推算。

  这一推算,发现了疑难;沉吟良久,不出只字,只见他攒眉苦思,欲语还休,神态令人不安。

  刘三秀有些不能忍耐了,正待叫丫头去催问时,只见熊耳山人,突然将桌子一拍,大声说道:“怎么会弄这么一个八字来开我玩笑?”

  刘三秀大为不悦,便在帘中发话:“半仙,你这话错了!请了你来,问一生的命;这是何等大事,为甚么要开玩笑?开你的玩笑,不就是开自己的玩笑吗?”

  “时辰记错了不曾?”

  “是我自己的八字;从小也不知听先母说过多少回,怎么会记错!”

  “那就奇怪了!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八字。以女人而坐台垣,有执政王家的气象。虽犯披麻煞、贪狼煞,不过有福星照命,两煞反为所用。乡里人家的妇女,怎么会有这样的命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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