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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


  这一批眷口,共有三百多人,刘三秀跟张妈亦在其中。到了南京,被安置在马厩旁边临时搭盖的一座席棚之中,四面临空,席地而卧,除了稻草以外,甚么都没有,一个个搞得狼狈不堪,无复人形。最令人受不了的是,马尿熏蒸,其臭无比。一个个痛不欲生,以泪洗面!刘三秀几次想投井自尽,只为舍不得黄珍,强自忍受这种非人所堪的苦楚。

  这样度日如年地过了三天;只听执事的纷纷在说:“满洲太太来了,满洲太太来了!”神色都颇紧张,似乎这个“满洲太太”不是等闲人物。

  果然,连黑都统亦须以大礼来迎接“满洲太太”。她有七十多岁,很胖,头发全白而面如初生婴儿;梳的发髻扁而长,与汉家发式不同;让刘三秀最感到新奇的是,穿一件长袍,完全是男子装束;大脚,鞋底中间鼓起一截,所以身材更显得高大了。

  等她到得席棚前面,只见二太太领着一批执事妇女跪倒迎接,口中说道:“请总管太太查看。”

  满洲太太点点头,高声说道:“大家别怕!等我瞧瞧,谁是有福气的?”是一口清脆的京片子,但说得不快,所以大家都能听得懂。

  说完,她挤到席棚里面;足迹到处,自然而然地让出一条路来。满洲太太的目光很锐利,眼风到处,妍媸立辨,遇到当意的,便拉一拉那人的衣服;跟在后面的二太太,随即将此人归到另一边,算是初选入选了。当然,刘三秀是必然会入选的。

  * * *

  初选共得三十三人,待遇为之不同了,带到另一处大院子里,洗脸梳头,自己带了衣服的,随手换上,打扮得楚楚可观地吃了饭,然后由满洲太太复选。

  “排好,排好!”二太太在喊,“排成两排。”

  排好了队由满洲太太巡视;这一次挑身材,太长太短都淘汰,剩下十四个人,刘三秀自然又在其中。

  对这十四个人,满洲太太就不止于用眼睛看了,还要用手抚摸。摸皮肤,摸头发;然后拉住了手,反复检视;最后隔着衣服去摸胸前双峰。她的本事很大,能摸出好些他人所不知道的事。

  “你有三个孩子?”

  “是的。”被摸的妇人回答。

  “有一个还在吃奶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这一个便落选了;再摸第二个。

  “你有喜了?”

  “是!”那妇人低着头,红着脸回答。

  “怪不得!已经在发奶了。”

  这一个又在淘汰之列。孩子多的不要;正怀孕的更不要;胸前扁平,浑若无物的也不要,可是丰丰隆隆推起两团肉的,亦复不要,最后只剩下五个人。

  这五个人无不骨肉均匀,肌肤细白,眉眼如画,神态娴雅,而且各具一种风格,要说谁比谁好,实在难说得很。

  “请坐!”满洲太太又喊:“拿茶来。”

  二太太亲自捧了茶来,陪了坐着闲谈;满洲太太问她右手的那一个:“尊姓?”

  “施。”

  “是苏州人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你这双手好细好白,一看就知道出身在好人家。”满洲太太问道:“你家还有甚么人?”

  “就一个公公,一个婆婆;还有一个小姑。”

  “你丈夫呢?”

  “前年死了。”

  “你倒不惦念你公公、婆婆?”满洲太太试探着问。

  “惦念也没有用。”

  听这回答,便知道这施姓妇人,甘愿入选了。满洲太太便又问第二个。

  “我娘家姓顾,夫家姓唐。有个儿子,刚刚周岁,不能没有娘。请老太太放我回去吧!”

  “你放心,”满洲太太说:“你的儿子不愁没有人带。不过,我还是放你回去。”这个妇人楞住了。她也跟姓吴的一样,甘心入选;说“儿子周岁,不能没有娘”,亦只是故作姿态;却不道弄巧成拙,话既收不回来,只好怏怏然让二太太把她带了出去。

  “你们都听见她的声音了。”

  满洲太太说:“她的声音不好,太尖!”

  原来被摒是为此缘故。刘三秀默识于心,在对答时,故意装出很难听的声音;希望因此落选,便可回家。

  “妹妹!”满洲太太摸着她的脸笑道:“你别跟我玩儿假的;你的声音我早就听见了,何苦憋着嗓子说话,多难受啊!”

  刘三秀被人识破玄虚,不好意思再说下去;窘然一笑,却更显妩媚。

  “大家都不要动!”满洲太太站起来说:“我看看你们的脚。”

  这一说,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双足往后缩,越发深藏在裙幅之内。这满洲太太本是汉人,不过她父亲早在三十多年前,清太祖努尔哈赤刚起兵时,便已投到满洲,所以她的生活起居,与旗人无异,但汉人的风俗习惯,却一直未忘。汉人的大家妇女,最重的一双脚,保护得异常周密,深藏在裙幅之下,讲究坐不露趾;一听说有人要看她的脚,不自觉地就会往后缩,这正就是行止端庄的证明。满洲太太故意说这一声,也就是借此试验;而试验的结果是可以令人满意的。

  “我可要放肆了!”她含笑说道:“不过,也只有这样才能见真才。”

  一面说,一面顺手揭起刘三秀的裙子,伸出手去量她弓鞋的长度;用拇指和中指一比,举起手来端详了一下,笑意更浓了。

  “真正三寸金莲!难得,难得!”

  刘三秀心里奇怪:这满洲太太来选美,自然是为亲贵来物色姬妾;满洲太太都是大脚,何以跟汉人一样,会重视“三寸金莲”,岂不可怪!

  疑团未释,满洲太太已经量遍了四个人的弓鞋;向二太太不断地说:“塞楞,塞楞!”

  “塞楞是满洲话,好得不得了的意思。”二太太向四个人解释。

  “雅海沁兀律罕!”满洲太太又对二太太说。

  “满洲太太吩咐,”二太太作翻译:“有丫头的,都可以跟了去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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