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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“还有,”刘三秀又说,“我是尽宝乔迁;府上的空屋多不多?如果不多,要赶紧加盖,不然东西太多摆不下。”

  “空屋倒有七、八间,不过要修一修。”

  “如果你老太爷同意了,立刻就雇泥水匠来修。工价不必讲,只要快!”

  钱万选答应着,回家禀告父母。钱敬园觉得这一来可以摆脱儿子赘婿的身分,自然求之不得,立即照“亲家太太”的意思,雇工修葺空屋。于是刘三秀穷日夜之力,督饬男女佣仆,收拾财产。等钱家的空屋修好,先运粗重家具;雇了两百多人,花了五天工夫,方始运完。

  “阿珍,”刘三秀悄悄对女儿说,“你先回钱家,把你房间里的东西带了去。这是你的嫁妆,我不管;另外有本清册,你先收好!”

  黄珍打开册子来看,只见第一款是“粮食”,下面写着“白米一百二十担;糙米两百担”。第二款是“衣服”,记的是“大号皮箱十只;中号皮箱二十只”。再有一款是“钱柜”,共二十七具,依照千字文编刊,从“天地玄黄”编成到“闰余成岁”的“成”字为止。

  “财不露白!”刘三秀说,“我告诉你,这些东西里面,都另外有花样的。”

  原来米袋、衣箱中都夹杂着黄白元宝。二十七只钱柜,亦有区分;千字文每句四字,每逢奇数的字号,如“宇宙洪荒”的宇字、洪字,柜中上面是铜钱,下面是银子,应该格外留意。

  “册子一共两本,你我各一;我发你收,数目要仔细点清楚。”

  黄珍紧记在心,带着清册到了夫家。第二天起,黄家所雇夫子,陆续而至;费了四天的工夫,刘三秀的顶要紧的一批财产,安然移转到女婿家了。

  最后还剩下存在仓里的许多米麦棉布,如果也雇夫子搬运,一定会起纠纷;因为大乱初平、民力凋敝,富户囤积米粮,往往被抢。黄家是靠一道极高的围墙,圈住仓库,得以自保;粮食搬出仓库,十之八九就靠不住了。

  不过,刘三秀还是有办法。有现成的猪跟鸡,都拿来宰掉,派人通知附近穷苦的乡邻,以及欠了黄家债务的佃农小民,都来吃酒。到时候来了两百多人,大鱼大肉饱餐了一顿;正待向主人家道谢告辞时,刘三秀开口了。

  “各位乡邻慢慢走,我还有话!”她回头吩咐:“把那只小皮箱拿出来。”

  黄家的总管取来一只小皮箱,开锁掀盖;里面是一迭一迭,写着字的纸,明眼人很快地就猜到了,是黄亮功生前重利盘剥的借据。

  “我要替我家老爷祈福,多做好事;各位乡邻欠下的债,从今天起一笔勾消。”

  说完,命人举火;将一箱子的借据,烧得干干净净。

  “还有,”刘三秀又说:“我还有点小意思,每位送米两斗,麦子一斗,小米五升,棉花五斤。请大家到后面仓库里来领。”

  这一来,两百多人就不仅骚动;而是激动了,推出人来表达谢意,真是不知何以为报?

  “我不是想大家有甚么报答,不过有件事要麻烦各位;我有两千多石米,想请大家帮我的忙,运到直塘钱家,各位辛苦,我亦没有别的谢意,只有每天请请大家,好酒好肉,管够了为止。”

  话刚说完,暴诺如雷;五天之中,将两千多石米,都运到了钱家——黄家三世蓄积,不到一个月的辰光,都变做他姓的产业了。

  于是刘三秀正式要迁居了,那知时候不巧,看皇历不是不宜于迁徙,就是诸事不吉;一直到第七天才是黄道吉日。

  那知到了第六天夜里,闭门家中坐;祸从天上来——刘三秀淡妆素服,坐以待旦,心里不断在想,到了女婿家以后,会是怎么样的日子?忽然听得墙外人声嘈杂;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炮声,来杂着“哗啦”墙倒屋塌的声音。

  刘三秀立脚不住,被震倒在地;心里在想,莫非又是阿七来寻仇?

  * * *

  崇祯末年,史可法督师扬州;他的部下有四大将,领兵分守山东以南,号称“江淮四镇”,都曾封爵;黄得功封靖南伯,弘光时晋封为侯;刘泽东是东平伯;高杰是兴平伯;刘广佐是广昌伯。除了黄得功还像个武将以外,其余三镇,与土匪无异。尤其是高杰,本来就是流寇出身。

  高杰是陕西人,与李闯一起造反作乱,骁悍出名,外号“翻山鹞”。李闯与张献忠不同,不大好女色;但后来掠得一个姓邢的妇人,媚艳非凡,竟不能不动心,便娶了邢氏做妻子,宠爱得很。

  纵然如此,李闯攻城略地;向来不准部下带妇人在“军中”,所以邢氏亦被留在后方。交由高杰保护,亦是监守;那知高杰监守自盗,将邢氏勾搭上了。知道李闯若是得知消息,一定饶他不过;所以在陕西归降朝廷,隶属于洪承畴部下,授职总兵,把守潼关。为了跟另一名武将争功,潼关不守;高杰带着他的部下,由山西、河北南下,一路杀人放火,大肆劫掠,直到扬州。

  扬州大起恐慌,士绅罢市集议,决定拒绝高杰进城,关紧城门,派人日夜死守。高杰大怒,下令攻城;后来是史可法设法调停,将高杰的兵马,安置在扬州南面的瓜州,始得勉强无事。

  及至甲申之变,高杰已移守徐州;史可法打算出兵北上,为崇祯报仇,高杰自告奋勇,愿作前驱。顺治二年,统兵向北;他的部下,本来都是李闯的旧部,向来残暴,不想这一次出兵,由于高杰下令,不准取民间一丝一粟,因而军纪严肃,秋毫无犯。百姓人人额手相庆,说是高杰改过了,决心要做个良将,是国家之福。

  高杰自己亦是意气奋发,对左右亲近的人说:“我此去必破潼关,取李闯脑袋报吾天子,我看现在的宿将中,只有许定国可以共事,我要把他约了去。”

  许定国是河南人,在山西做过总兵,此时驻军在睢州;名为防守清兵南下;其实已暗中与肃亲王豪格通了款曲,外面风言风语,传说甚多,所以有人便劝高杰,说许定国很不好惹,而且可能有异心,劝他慎重。

  “怕甚么!”高杰说道,“许定国不怕人就怕我。他敢说个不字,我就拿他的膀子拧下来。”于是领兵由徐州入河南,到了归德府,听说许定国投降清兵,已有成议;高杰便跟河南巡抚越其杰商量;派人送信许定国,邀他到归德商议军务,看情形再作处置。

  许定国贼胆心虚当然不敢应邀。高杰笑道:“他不敢来,我去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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