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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黄亮功听得这话,十分不快;但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实情,便忍着气又问:“那末半仙,请问你我那年才能得子?”

  “没有儿子!”熊耳山人脱口相答。

  丫头、老妈子听见“半仙”的话都笑了,“这位半仙,说话颠三倒四!”刘三秀的乳母,“陪嫁”过来的张妈说:“老爷命中无子;莫非做太太的,一个人倒生得出来?世界上那里有这种道理?”

  大家都这样笑熊耳山人,唯独刘三秀意中别有解释:揽镜自顾,是宜男的福相;必是黄亮功做人太刻薄,苍天有眼,罚他绝后,看来要早作打算了。

  这个念头盘旋在心里好几天,终于忍不住向张妈吐露,“你看,老头子糊里胡涂,不知道将来呈怎么一个局面?”她说:“五十岁的人,还只有一个六岁的女儿;一天到晚就是算盘、帐簿,不想想倒下来有那个替他顶香烟?”

  张妈想了一下答说:“本来就有‘引子’这个法子。先抱个人家的儿子过来,取个兆头,到后来自己就会有喜了。这个法子,也没有甚么不可以做的。”

  这与刘三秀的想法不谋而合;她再无犹疑,点点头说:“你先不要声张,我自有道理。”

  * * *

  刘三秀一直在等机会,好向黄亮功进言。本来她已是一家之主,凡有所欲,丈夫无不顺从;但表面是一回事,内心又是一回事。刘三秀看得很清楚,抱养他姓之子,必须做父亲的也能视如己出,方有天伦之乐;而且上慈则下孝,如果父不以子为子,将来又如何能期望他姓之子,当他亲生之父看待?所以要找个机会,能够说动黄亮功,自己愿意办这件事,结果才会圆满。

  有一天黄亮功收帐回来,到家天已经黑了,只见刘三秀对灯独坐;灯焰照在脸上,润如朝霞,黄亮功不觉心动,拿手拨一拨她的耳环笑道:“阿珍要上学了,你还没有喜信!是何道理?”

  刘三秀突然发觉,此刻正是机会;当即沉下脸来,神色凛然,近忽训斥地说:“火烧到眉毛了,你还懵懵懂懂,不知道天高地厚!”说完,起身就走,一直回到后房。

  黄亮功既惊且疑,急急追了进去,低声下气地问道:“甚么事,火烧到眉毛了?”

  “你没有儿子,眼看要变绝户了!你们黄家的远房族众,已经在打主意,要弄个小辈来做你的儿子!”

  黄亮功勃然色变,“休想!”他说,“我们三代辛辛苦苦,积成一份家私,让不相干的人来享现成,谈也莫谈!”

  “话是不错。可是你自己想过没有呢?不是我自己的肚子不争气,是你无用!光开花,不结果;阿珍倒底是人家的人。”

  黄亮功第一次开始深切地考虑到身后,而计无所出;于是刘三秀得以把张妈的话很婉转地说了出来。黄亮功一口应诺;神气之间看得出来,不是表面依从,而是衷心赞成。

  于是,第二天一早,刘三秀关照厨娘,备一桌盛馔,请娘家两个哥哥来欢叙——刘赓虞从山东回来三年了,从未跟黄亮功认过亲;刘三秀怕他这次也不会来,所以亲笔写了封信,交张妈带了去。

  信上最要紧的一段:“兄固爱妹,妹岂不知?但妹既归此家,凡此家前事,姑念忍之;兄妹自有天伦,义固无可绝!今聊具杯酒,为感理应一申款洽,兄来则妹愈有光,否则置颜无地矣!”

  就为了“义无可绝”这句话,刘赓虞不能不勉为其难。至亲初会,黄亮功为了妻子的缘故,非常客气;刘赓虞意态淡漠,只叫他“亮功”,但刘肇周却“妹夫、妹夫”地叫得异常的亲热。

  盛宴既罢,刘赓虞托词路远,晚了不便,起身告辞,刘肇周亦就无法逗留;刘三秀亲自送到二门口,道别时,她装作随随便便谈家常的语气说:“阿珍快上学了,还没有伴;大哥肯不肯拿金印官送到我这里来,跟阿珍一起上学?”

  金印官是刘赓虞最小一个儿子的小名;“他还小,”作父亲的说,“离不开娘。过一阵子再说吧!”

  刘赓虞的答语,在刘三秀意料之中;她亦并不期望一说即成,只要刘赓虞不是峻拒,慢慢地动之以情,自然水到渠成。所以有此期待中的回答,在她已可满意。

  不防刘肇周插口说道:“叫我的阿七来陪阿珍好了!”

  刘三秀再能干,在此仓卒之间;而且兄妹久别初会,多少还带几分客气的情形之下,一时竟无法想得出一句拒绝这番好意而又能不伤感情的话,唯有付诸默然。

  在刘三秀的想法,这亦是婉拒的一种表示,刘肇周应能意会。那知不然!第二天,他把他的比阿珍大一岁的儿子阿七带到黄家来了。

  刘三秀很不高兴,“那个要他的阿七!”他绷起脸说,“世界上真有这种不识眉高眼低的人!”

  她对刘肇周不满,但黄亮功的心思,恰好相反。因为他看到大舅子落落难合;倒不如老二易于摆布,所以倒过来劝妻子将就。

  “大家至亲,人也来了,总不能拿他们父子推出去。我看阿七生得肥头大耳,将来倒只怕是个有福气的。”

  刘三秀心想,原是自己引鬼进门,要推也难;无可奈何地只好迁就已成之局。

  * * *

  “这件事做得错尽错绝!”刘三秀不知多少次向张妈吐露悔恨之意——阿七生得肥头大耳,那知生性乖戾愚笨;不管刘三秀如何苦心教导,顽劣如故。

  在阿珍十二岁那年的初夏,有一天从书房里哭着回来;刘三秀惊问何故?却只是不开口。原来阿珍已很懂事了;自觉所受的欺侮,羞于启齿,变成有苦难言,哭得越发伤心。

  刘三秀简直要急疯了,找来陪去的丫头打着问;到最后终于明了真相。阿珍亭亭秀发,胸乳初菽;阿七竟偷偷掩到她身后,突然伸手胸前,使劲摸了两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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