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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六


  小张当然懂得其中的奥妙,连连点头:“我懂、我懂!如果没有别的话,我现在就走;今天一定赶回来。”

  说完,他将余酒一饮而尽,套上救生圈,“咕咚”一声,跃入江中。

  “二月春风似剪刀”,二月江水寒亦澈骨。可是小张胸头持着一股热念;第一是想象着一进家门,老父无恙,拿这几天一直悬着的一颗心,安置踏实;第二是能够见着蒋益沣,为朱大器见左宗棠一事,安排妥贴,是件成名露脸,人前提起来,可以大吹一番的得意之举。就凭这股热念撑持,越游越近,越近越勇;约莫个把钟头之后,便在杭州城东面的“二堡”地方上了岸。

  在水中倒不觉得冷,上岸让劲峭的东风一吹,不由得连打几个寒噤。心想,杭州倒光复了,自己不要冻出一场伤寒病来,一命不保,却是死不瞑目。这样转着念头,心里有些害怕,认为第一件要做的事,就是找一套干衣服,将身上已经帖肉的湿衣服,替换下来。

 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,只见一小队人马,驰逐而过;向乱草丛中乱砍的乱砍,放枪的放枪。接着便出现了十来个穿黄绸子衣服的长毛,跪地乞降。可也有想逃命的,无奈双脚不及四蹄,骑马军官赶上去,俯身一挥,刀光过处,鲜血直冒,飞起来半个脑袋。

  小张好久不曾看见过杀人了,自然觉得惨不忍睹,一低头伏身下去;才惊觉到自己不能轻易露面,万一被认为长毛或者奸细,当这三载相持,一旦决胜,官军眼都红了的时候,那里去分辨讲理?

  这一来,身上的冷倒又忘记了;一心所想的,只是如何才能安然进城?

  定一定神细想,并非难事。他等那队官军走远了,伛偻着身子找隐蔽之处,蛇行向前;走不多远,发现两具官军的尸体,一具胸前刀伤,衣服上血迹淋漓,另一个死得很惨,脑袋都开了花,但号衣上却没有什么血迹。

  “总爷,”小张跪了下来,很虔诚地祷告:“我有要紧的公事进城去见蒋大人;只怕路上有阻拦,要藉您老人家的号衣一角。您老人家阵亡了,还要您赤身露体,实在罪过。事急无奈,千万原谅。您老人家姓什名谁,我一概不知;在天有灵,托个梦给我,我请老和尚放一堂焰口超度您往生极乐!”

  说完,动手剥军衣,那个阵亡的官军,跟好些长毛一样,外面是单牌子的号衣,里面穿的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棉袄;而且还是一件粉红绸子的小丝袄。小张心想,说不定上面还有脂粉香?但一念刚起,随心警惕;这是亵渎了死者!赶紧正心诚意,将衣服剥完。先脱下自己的棉袄盖在尸体上面,然后捧着干衣服,找一处背风的地方换好。

  这一下身体顿时暖和了;脚下依然是一双湿鞋,索性脱掉了它,只穿袋套走路,然后拾起一把刀,倒拎在手里,装做急于归队的散兵游勇,往西直奔杭州城。

  ▼第十一章

  杭州城内,分为三部分,通称上城、中城、下城;但上中下的方位与舆图相反,北城反是下城。小张家在下城,所以取道东北第二门的庆春门。

  但北面正是长毛溃退之处,情势混乱险恶;越走近了,人马越多,追奔逐北,杀声连天。小张虽然穿着号衣,犯不着卷入漩涡;倘或一入大队,身不由主地跟着去杀长毛,岂不误了大事?

  因而当机立断,宁愿多走些路,也要避开。

  主意打定,折而向南,进正东的清泰门。果然这里比较安静;长毛已经肃清,守卫的士兵正在架拒马。城门洞中有好些难民在观望,不知他们是想逃出城去,还是刚由城外逃进城,暂时被扣在那里等待发落?小张无暇细思,只提着刀,往里直闯。

  “站住!”有个军官大声喝止,“你怎么一个人?你是那一营的?”

  冒充军人,就怕盘问;真叫“若要盘驳,性命交脱”。小张心想,官军是自己人,不会讲不通道理,以说实话为妙。

  于是,他将刀一丢,不亢不卑地答道:“我是来见蒋大人的。”

  “那位蒋大人?”

  “还有那位?自然是我们浙江的藩台,你们湖南的蒋大人。”

  就因为“你们湖南”这四个字说得好;加上小张是一口道地的杭州话,那军官相信他不会是来路不明的奸细,口气也就不同了。“你要见蒋大人,是不是有公事?奉哪位的差遣?”

  “奉我们杭州朱道台,朱大器的差遣,要见蒋大人有紧要公事回禀。”小张索性说两句唬人的话,“蒋大人跟我很好,称我‘老弟’;为啥呢?我替蒋大人立过功劳。总爷,你如果不相信,领我去见了蒋大人就知道了。”

  那军官听他这几句话,将信将疑;不过,此人虽在行伍颇明事理,料想他此时出现,必有来头,所说的话,宁可信其有,不宜其无。

  于是他益发客气了,“你贵姓?”他问:“怎么穿这一身衣服?”

  “敝姓张。”小张举起脚,指着湿漉漉的袜套说,“我跟朱道台在江心里的船上,我是游水过来的,湿衣服不能不换;万不得已,剥了阵亡弟兄的一套号衣。”

  “原来是这样!你请里头烤火;我想法子替你去通报。”那军官说道,“此刻乱得不成样子;蒋大人在那里,实在不知道。去打听怕要好些功夫。”

  “这倒麻烦了。”小张略一沉吟,“总爷,我是不是可以先回家看一看。我住——”他说了住址,又加一句:“如果你不信,派个弟兄跟我去看。”

  “不必,不必!你尽管回家看了再来;不过,一路上你自己要当心。”

  小张轻易过了一关。然而这不过是步步荆棘的开始,一路上人喊马嘶,有的往来驰逐,有的敲门拍户、有的横刀断路,也有的茫然四顾,是累极了急于想找一处地方休息的样子。小张也是既惊且累,又渴又饥,加以脑中充满了惊心动魄的景象;以致无法冷静的思考,半昏瞀地不辨南北东西,只往比较好走的地方直冲。

  一走到梅花碑,快近巡抚衙门了;小张突然警觉,走错了路。由东往西,本该折而往北,穿过全城中心的官巷口,经过南宋施全刺秦桧的众安桥,方能到家;如今走到梅花碑,是背道向南了。

  于是小张立即转身,走不多远,看见一块招牌,三个字:“范铁笔”,便又改了主意。这个范铁笔,小张叫他“老范”;他可以说是辛酉失陷以来,杭州城内唯一未遭劫的一家。因为长毛一进城,要刻许多印信,抓了老范去当差;他刻的印又快又好,大为长毛所赏识。要给他官做他不要,自言只求一饱,长毛便拨了十份口粮给他,按月支领,全家不饥。小张心想,老范消息灵通,大可先跟他打听一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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