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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“我不是内行不要紧,可以请教人家。”

  “这就不大妙了。我们杭州叫这班人‘古董鬼’,凡是玩古董字画的,几乎没有一个不会用心计,假的说成真的,真的反而说成假的——”

  “慢来,慢来!小叔叔,假的说成真的,在他们理所当然;何以真的反而说成假的?”

  “你真是聪明一世,懵懂一时,连这点都想不通。”朱大器笑道:“真的说成假的,你当然不要了;他就可以到手了。”

  “啊,啊!”孙子卿恍然大悟;怔怔半晌,爽然若失地说,“请教假内行没有用;请教真内行又怕他欺我。这就难了!”

  “就是这话,这行买卖不是外行做得来的,道理就在这里。不过照现在这样子,你有个做法,好在外行遇外行,你的价钱出不高,对方也不会狮子大开口;不管好歹,大批收下来,慢慢儿沙里淘金,总有几样好东西出现。”

  孙子卿细想了一会,欣然答道:“小叔叔这话不错。好在我也不是拿它当正经生意做,还是保存文物的意思。收下来整理装裱好了,多请几个人来看看,价钱出得相当就脱手;不然自己留着玩。”

  “这样想法,就不会有烦恼。我们的生意,还在第一样、第二样上面。等明天我跟刘三爷再细细谈一谈,就好定局了。”

  ***

  第二天,四个人分做两起,孙子卿与小王去找贩卖军火的洋人;朱大器与刘不才在家筹划如何从松江开始,经嘉兴、海宁到杭州,联成一条线,又可以帮官军反攻;又可以自己做生意。这是极艰巨的一番布置,头绪纷繁,当然不是一天半天的功夫谈得出结论来的。

  相形之下,孙子卿经手的事,就容易得多了。洋人那面已经谈好;照陈世发所要的数目,买两百枝长枪、一百枝短枪,一半现货,一半期货,价钱也还算公道,孙子卿已经付了五百两银子的定洋。

  “现在就要看怎么运过去了。”孙子卿说,“华尔的队伍,现在改了名字,叫做‘常胜军’;最近在关卡上查得很严,想从小河滨偷运出去,未免危险。请英国人护送,一则另外要加费用;再则风声也太大,反倒害了陈世发。小叔叔,你看有什么好办法?”

  “再慢慢想,办法总有的。”朱大器说,“我刚才跟三爷在商量,想拿陈世发邀到上海来,当面谈一谈。”

  这个主意,近乎离奇,“他肯来吗?”孙子卿问:“他不怕陷在这里?”

  “他对我是相信得过的。”刘不才说,“如果他真的不相信,我们留个人在那里当押头——”

  “我去!”小王脱口说道:“我在那里当押头。”

  “你肯去,再好都没有。”刘不才又说,“不过,不知道陈世发另外有没有顾忌?如果他肯来、敢来,事情就好办得多了。”

  所谓“顾忌”,所谓“敢来”,是设身处地为陈世发着想,他的“官阶”不高,而且一直在受排挤,行动自然得要谨慎。如果私下到夷场来一趟,可能会有人去告密;追究起来是很严重的罪名。

  因此,陈世发是不是无此“顾忌”而“敢来”?谁也无法断言;为今之计,只有回到原来的题目上,研究怎么样将那批长短枪运出关卡?

  “这件事有两条路,一条路我去走,可以走得通,不过时间上比较慢,而且最好陈世发能来一趟。”朱大器停一下又说:“还有条路,就非要请教松江老大不可了。水路上的把戏,只有他玩得转。”

  “老大到浦东看朋友去了,今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回来;如果不能回来怎么办?”孙子卿问:“小叔叔,你那条路要多少时候才走得通?”

  “说不定,至少也得十天。”朱大器有意宕开一笔,向大家征询意见:“是多等些日子,办妥当了再去;还是先去通知陈世发一声,拿难处告诉他,请他耐心等一等?”

  这一层上,看法不一,刘不才认为时间隔得太久,夜长梦多,甚为不妥;而孙子卿觉得办妥了再去,是个切实的交代,才能取信于人。谈到最后,仍旧要朱大器来作决定。

  他却没有确切的表示。因为他另有一种想法,而此想法,出入关系甚大,要一段时间来考虑。

  “暂时不谈吧!我们舒散脑筋,到那里去玩玩?”

  孙子卿附和朱大器的意见,“替刘三叔接风,也是替刘三叔压惊。”他说,“我请刘三叔吃花酒去!”

  “应该这么说,”朱大器笑道:“是替三爷庆功。”

  “不是!”刘不才拍着小王的肩说,“是犒劳我们这位小老弟。”

  “不管是啥名堂?”突然间,朱姑奶奶从一架东洋屏风闪出来,插嘴说道:“你们请刘三叔好好去开开心,这一晌他也太苦了。不过,你们不要带坏了小王;他今年年底就要讨亲了。”

  “逢场作戏,又有何妨?”孙子卿深怕扫了小王的兴,赶紧这样接口;然后拿话扯了开去:“刘三叔,请你挑地方。”

  照规矩,既是孙子卿请客,自然是在他的“户头”那里;不过刘不才很机警,不肯这样说。因为虽说朱姑奶奶伉爽如须眉,从不干涉丈夫在欢场中的应酬;但蛾眉善妒,千古一例,还是谨慎小心为妙。

  “快说啊!”孙子卿又在催了。

  刘不才心念一动,“要我说,我就说。不过,我说了你们得依我。”他说,“不然我就不必开口了。”

  “自然依你。快说!”

  “那天小王提到小桂芳,我倒想去看看她。”

  “小桂芳?”孙子卿说,“么二地方不如长三。刘三叔你‘叫局’不是一样?”

  朱大器懂他们两人的意思,一个是要去捧小桂芳的场;而一个是因为做主人,觉得么二不免简慢。但既然良朋聚首,看花饮酒,自以适性为主,所以他作了仲裁:“依三爷吧!就到小桂芳那里。”

  小桂芳那里叫艳红院;孙子卿也来过,但从未在这里做过主人。既然是迎合刘不才的意思,为小桂芳捧场,也就不必先挑人,直接在小桂芳房间里坐,不过首先声明:一切是他请客。

  这在欢场中是罕见的例子,在刘不才和小桂芳都算是有面子的事。小桂芳的脾气很特别,平时沉默寡言,遇到兴来时,妙语如珠,滔滔不绝;此时与刘不才久别重逢,不免稍有陌生之感,所以神态矜持,不多说话。但那个“本家”却是能言善道,八面玲珑的人物;知道孙子卿是豪客,朱大器脾气好,手面阔,是一等一的好客人,所以极力巴结,应酬得风雨不透。

  “真是想不到刘三爷会来!”她指着小桂芳说:“小阿媛户间里,昨天晚上结好大一个灯花;大家都说明朝有喜事。果不其然,今天有诸位老爷光降。刘三爷,”她一面替刘不才卸马褂,一面仰脸看着他,不胜关切地说:“为啥长远不来?人瘦了!”

  “是想你们小阿媛想瘦的。”孙子卿笑道,“闲话少说,肚子饿了,‘摆台面’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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