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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“这——”刘不才喜在心头,愁在眉头,“两面都是我的朋友,只有我来——”

  “不要你代他赔不是!”李小毛抢着打断,“如果他自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脚色,你叫他出面,摆句闲话过来。”

  刘不才想了一下,自觉有七分把握,但就是答应,亦须有个说法:“当然。”他说,“今天是我做主人,他得罪了我朋友,我亦可以要他摆句话过来。”

  “好!刘老大,你有肩胛,我就有肩胛。”李小毛说,“你叫他给我磕头赔不是。”

  听得这话,刘不才吓一跳!这才叫“狮子大开口”;李小毛亦免过分。他说得出口;自己却不好意思向小张去说。因而皱眉踌躇;好久都作不得声。

  “刘老大,你觉得为难是不是。老实跟你说了吧,我不想教你为难,是要看看小张到底够不够朋友?”李小毛记起旧恨,怒上心头,态度很激动了,“此人‘满口仁义道德,一肚子男盗女娼’,专做‘说大话,用小钱’的事。听他临走时候的口气,好像为了你的事,什么亏都肯吃,既然如此,他是算为你替我磕个头——一个头一万石米,也算抬举他了。刘老大,你只要把我的话说到,我们仍旧是好朋友。”

  这是暗中作了绝大的让步,意思是并不拿小张替他磕头,作为卖米的条件。意会到此,刘不才就不肯放松了,兜头长揖:“李老弟,你这样看得起我,感激不尽。话我一定说到,一字不改。”说着,向朱素兰递了眼色。

  他不过不经意地一瞥,而也是久走风尘的朱素兰,已经领会,是要她帮腔之意,当即劝说:“‘杀人不过头点地’;何况有刘老爷夹在中间,你不要让他太为难。只要姓张的意思到了,你宽宏大量就高高手吧!”

  李小毛摇摇头只回了一句:“你不晓得。”朱素兰不晓得,刘不才却肚子里雪亮,不过也要装作不晓得。反正要说的话都说了,再谈也谈不出名堂,倒不如到桐月院去闯席,既让李小毛得与朱素兰温存,又让朱素兰得向李小毛解劝,岂非一举两得?

  想停当了,便待告辞,只是米生意虽然无形中有了成议,但不曾付定,到底不放心。如果付定,李小毛一定不肯收,或者收是收了,中途变卦,一万银子讨不回来。反更麻烦。转念到此,颇费踌躇,定神细想一想,有了计较。

  “素兰,我有句话想跟你说。”刘不才站起身来,顺手收起那两包银票;特地又跟李小毛打个招呼:“对不起!失陪片刻。”

  他不往里走,往外走,到了客堂里站定,等朱素兰到他面前,便将小的一包银票,塞在她的手里,还拿她的手捏一捏拢,倒像怕她会客气不收似地。

  “这一千两银子,请你转交。你跟你的老相好说,生意成不成另外一回事,这笔钱他先用了再说。”

  朱素兰略会停一下,用很有把握的声音答道:“刘老爷,你请放心!他自己答应过的,我一定催他早早办成功。”

  “那就重重拜托了。银票等我走了再交给他。我走了。你这里的帐,改天来算。”刘不才接着便提高了声音说:“李老弟,我先走一步。明朝会!”

  李小毛听见声音,赶出来送客,刘不才再三辞谢,朱素兰理当送下楼去,他也一定不肯,那就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了。

  宾主辞让,纷扰不解,最后是刘不才自己说:“一定要送,就让顺姐送一送好了。”

  朱素兰恍然大悟,向李小毛作了个会心的微笑,连声说道:“蛮对,蛮对!顺姐代我送送。前门大概闩上了,委屈刘老爷走后门吧!”

  “好,好!前后门都一样。”

  于是顺姐点起一盏洋油“手照”,伸出尖尖的一只手指拎着,半侧着身子,提高了灯走在前面。一面下楼梯,一面不断招呼:“刘老爷走好!刘老爷走好!”

  一前一后走到楼下,顺姐有些踌躇,因为前门只是虚掩着,而且相帮男工就睡在厢房里,喊他起来开门,也很方便,实在没有走后门的必要。

  可是,刘不才却已向后走了。一走出去就是“灶披间”,地上滑得很,顺姐怕他失足摔倒,只好紧跟在后,口中说道:“慢慢走!”

  听得这一声,刘不才站住了,回转身来,双目灼灼地望着顺姐恣意饱览,毫无顾忌:见她只着意梳一个极玲珑的元宝髻,此外脂粉不施,一派天然风韵,尤其是颊上几点像茶叶末似的雀斑,平添了三分妩媚。看来竟比阿巧姐还要可喜。

  顺姐也差不多成了九尾妖狐,看刘不才那几乎口角流涎的样子,心中雪亮,笑得一笑问道:“刘老爷你有话说?”

  “是啊!”刘不才轻声笑道:“顺姐,我们攀个相好。怎么样?”

  “啊唷!刘老爷,你在说笑话了!”

  “规规矩矩的话。”刘不才答说,“我太太死了十几年;到现在还孤家寡人。”

  顺姐心中一动,却装作不解:“刘老爷是不是托我做媒?”

  “我不托你,我托素兰做媒。”

  “喔,”顺姐仍旧装糊涂,“可是看中了哪个?”

  “对,我看中了一个人。”刘不才“噗”地一口,将手照吹灭,接着便抱紧了顺姐,香着面孔不放。

  “放手,放手!”顺姐挣扎着,“刘老爷你这算啥?”

  “你说算啥,就算啥。总归我是看中你了。”

  “好了,好了。头一遭来,就是这样穷凶极恶的样子,不教人笑话?”

  这句话很有效验,刘不才将手松了开来,喘着气笑道:“说实话,我还是第一次这样‘穷凶极恶’。闲话少说,明天我就托素兰做媒。”

  “明天是明天。你请吧!”顺姐是埋怨的声音:“黑漆隆咚,你摔了跤,可不要怨人!来,走这面。”

  黑头里手牵手,一步一步摸着了门,顺姐拔闩拉开,等外头亮光一透进来,刘不才却又不走了。“顺姐,我规规矩矩说话,明天下午我来看你。”

  “来,你尽管来。有啥话,我们自己可以谈,先不要声张。”

  这是表示无须朱素兰做媒,一双两好的事,尽可当面锣,对面鼓,并肩促膝,从长计议。

  意会到此,刘不才又改了主意,“这样,”他说:“不知道你明天上午有没有空?如果抽得出功夫,我们约个地方谈谈。怎么样?”

  顺姐想了一下;摇摇头说:“明天上午不方便。你还是下午来,办你的正经。正事办好了,有的是功夫,心急点啥?”

  这已经是以心相许之意。刘不才也算吃了颗定心丸,便点点头说:“好!我依你。”接着,又捏了捏她的手,方始出门。

  到得桐月院,已经散席,但还不到“灭烛留髡”的时候,刘不才一到,正好赶上吃宵夜。

  “怎么样?”小张看着他的脸,作了个顽皮的笑容:“你是不是剪了李小毛的边?”

  刘不才愕然,“你怎么想来的?”他说,“真正‘歪嘴吹喇叭,一团邪气!’”

  “你说我邪气?你倒自己拿镜子照一照,面带春色!”小张指着在斟酒的桐月老四,“你问她!”

  “真的。”桐月老四笑道,“刘老爷有喜事了。”

  刘不才是“哑子吃馄饨,肚里有数”,笑笑不响。小张却不肯放松,紧盯着问道:“你听见没有?是何喜事,从实招来!

  朱素兰有个姊姊,莫非你跟李小毛做了联襟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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