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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


  “就因为我一手交钱,他不能一手交货,所以要请你帮忙。”刘不才说,“我要买的米,不在少数,怕大丰一时凑不齐。我这方面又不能等。只有请他帮忙,拿应该交别人的货,先给我应急。”

  “喔,原来是这样子。请问刘老爷,你要买多少米?”

  “一万石。”

  “一万石!”朱素兰定睛看了一眼,有些不信似地,“要好几万银呢?”

  “是的。要五六万银子。我已经预备好了。”刘不才说,“只要他说一句,我立刻可以先付一万银子定金。”接着又说,“请你借把算盘我用一用。”

  等朱素兰将算盘取了来,刘不才正在掏摸银票,左一把、右一把,从靴页子里摸到小褂口袋中,乱糟糟地都推在桌子上,倒像该送到焚化炉中的废纸似地,朱素兰不由看傻了。

  这是刘不才的手法。“财帛动人心”亦须先有一番炫耀。

  摆得整整齐齐的白花花的银子,固然震人耳目,而堆得乱七八糟的银票,却更能启人觊觎之心,朱素兰此时便有这样一个想法:看他乱糟糟地,只怕拿掉他几张,他亦未必知道!

  “来,来,素兰帮帮我的忙,点一点数,你报我打。”

  于是朱素兰帮他将银票一张、一张地理齐。理一张、打一个数,同时也就检点了一番——这又是刘不才的手法,让她亲眼目睹,是道道地地的银票,不是耍什么花枪假冒的。

  点到一万两,刘不才住手,将那几叠银票,摆在一边,然后又点了一千两。还剩下十来张,他就懒得点了,随便一卷,塞入怀中。

  “素兰,你看,我定洋都带来了,今天谈好,马上付定。

  另外我再付一千银子的佣金,当然还不止,将来再算。”

  “将来?”朱素兰信口便问,“将来还有多少?”

  “总有两三千银子。佣金折扣要谈起来看,如果正价克己,佣金多一点也就无所谓了。”

  “我懂了。”朱素兰说,“反正就是这一碗水,这面多了,那面自然就少了。”

  “对,对!”刘不才很高兴地说,“素兰,你也很懂做生意门槛,真的要靠你敲敲边鼓。事情成功了,我送你一枝新样子的金刚钻押发,戴在头上,晶光乱闪,包你出足风头。”

  说着,将头乱扭了几下,其态可掬,惹得不苟言笑的朱素兰纵声大笑。

  ***

  直到八点钟,客方始到齐,李小毛是最后到的。刘不才对他闻名已久,开香堂那天,未曾识面,此时不肯错过机会,一面寒暄,一面细细打量,长得果然风流,油头粉面,葱管鼻、长眉、凤眼、薄薄的嘴唇,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齿,像个标致的小旦,无怪乎到处有艳遇。

  席面上头不寂寞。不过朱素兰却又板起脸毫无表情了,这倒不是她有意做作,因为一个是花钱的客人,一个是恩客,左右为难,索性只尽做女主人的道理,招呼席面以外,没有额外的表示。

  到了九点多钟,小张的三位朋友,因为桐月老四那里还有约,相偕告辞,客中邀客,顺便约了李小毛,却是刘不才替他回掉了。

  送客回来,朱素兰已经重整杯盘,另外设下小酌,将炉火拨得极旺,刘不才和李小毛都卸了长衣闲坐,真是一遭生,两遭熟,彼此觉得亲近了许多。

  “李老弟!”刘不才很自然地改用了这“套近乎”的称呼:“我有件事拜托,非老弟帮忙不可。帮这个忙是阴功积德。”

  “不敢,不敢!”李小毛颇有困扰之色,“我实在不大明白,有啥好替刘老大出力的?”

  “刘老爷是想买一万石米。”朱素兰在一旁很起劲地接口。

  “一万石?”

  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来,即使是大丰这样数一数二的大米行,亦觉得一万石是笔大生意。刘不才便从容解释,买米的主顾是朱大器,而所买的米,实在是官米,军需民食所关,这一万石米将来运到杭州,不知道有多少嗷嗷待哺的饥民,得以活命。这就是阴功积德之事。

  “听到没有?”朱素兰帮腔,“又赚了钱,又积了阴德,真正天底下第一等好事。”

  “素兰这话说得不错。李老弟,你们先去谈谈,我这方面的情形,都跟素兰说过了。银子现成。”

  刘不才一面将手边用张帕子包着的一大一小两叠银票,放在桌上,一面向朱素兰使个眼色,她便拉拉李小毛的袖子,相偕走入套间去密谈。

  听罢缘由,李小毛当然也很兴奋,然而一两千石米还有办法好想,一万石从何而来?

  “时间太局促了。”他摇摇头,“实在没有办法。”

  “办法还没有去想,先就泄气。真是!”朱素兰一指头戳到李小毛额上,“我不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。”

  “我何尝不想办成。苦的是——”

  “不要说了!”朱素兰嗔道:“你根本就没有啥好念头;只想摔掉我!”

  “咦,咦!奇了!这怎么扯得上?”

  “怎么扯不上?我们的机会就在这笔生意上头。你说‘老妖怪’手紧得很,想弄个上千银子谈都不要谈,现在是上千银子伸手就接了来,你偏偏又往外推。你想想,你是啥意思。”

  “唉!你想到那里去了。米一万石啊!你倒想想看,要多少仓来放,多少船来装?”

  “大丰是第一家大米行,你不是说,最近有一大批洋米到,难道没有一万石?”

  “有啊!早已卖给人家了,是运到京里的。哪里可以误限期?”

  “运到京里也是运,运到杭州也是运。刘老爷不是说过了,这一万石米,其实也是官米,挪一挪又有啥关系?”

  “跟你说不清楚。”李小毛站起来说,“我跟他当面去谈。”

  “慢慢!”朱素兰拉住他问:“你是回绝了他?”

  “不是!看看有啥彼此迁就,凑齐了它的办法。”

  朱素兰回嗔作喜了,“这才像句话。”却又提出警告:“这件事你要办不成功,我们就只好一刀两断了。”

  李小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。一前一后走到外面,刘不才先看朱素兰的脸色,神态不妙,当即向窗外喊了声:“长生!”

  长生是刘不才的跟班,闻声答应,掀帘入内,听候吩咐。

  “你在外面留意留意,只怕有朋友来看我。”

  这是约定的暗号,意思是小张到了,请他直接进来。长生会意,答应一声,守在门外。里面刘不才跟李小毛一谈,才知道自己将朱素兰的眼色看错了,李小毛只是力有未逮,并非有意拿跷,无须小张出面威胁。

  于是刘不才急急又将长生喊了进来叮嘱,任何客人来访,一律挡驾。连说带做眼色,长生当然知道主人的心意已经改变,只是形色过于明显,使得李小毛和朱素兰都大为疑惑。

  就这时候,小张已经到了。他有他的打算,自然在桐月老四家做主人,若等客人一到,飞觞醉月,逸兴遄飞,脱身便难,倒不如先来一趟,看个究竟。所以嘱咐桐月老四,善为款客,自己找个马夫领路,骑了马来的。

  那毛家弄是条很热闹的弄堂,到了一问,很容易找到朱家,一看门口无人接应,正在踌躇时,恰巧遇见顺姐买水果回家,自然殷勤问讯。小张觉得行藏已露,如果畏首畏尾,反而不妙,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入内。

  “张老爷来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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