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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“各位老兄如今也是我大清朝的大官了。从此要同心协力,好好为朝廷立一番功劳。来,来,请过来!”

  八个人由郜永宽领头,一字排开,朝上跪下,李鸿章为他们一个一个加冠。站起身来,称谢的称谢,道贺的道贺,个个笑逐颜开,好不兴头。

  “二厅上酒席齐备了!”戈什哈来请示,“是不是马上开席?”

  “一杯水酒,不成敬意。”李鸿章肃客进入二厅,宾主连李鸿章在内,正好十个人,分坐了两桌。

  刚行过一巡酒,忽然有戈什哈来报:京里有廷寄到,请李鸿章去接旨。等他匆匆离座,程学启亦即起身,拱手向大家说道:“少陪片刻,我送一送抚台,马上来奉陪。”

  李鸿章和程学启一去就不见面了。郜永宽先不疑有他;等发觉有蹊跷,想找人询问时,只听营门炮响,接着远处有炮响应,判断方向是娄门守军发的炮。

  “这是干什么?”郜永宽问。

  一句话没有完,里外左右,凡有通路的地方,都拥出来一群士兵,手挺长矛、戒备森严。八个人相顾失色,郜永宽带着一枝手枪,已经拔在手中,却踌躇不敢发,怕一开枪反而性命不保。

  不开枪亦保不住命,伏甲四起,大声鼓噪:“杀长毛!杀长毛!”

  “不要动,不要动!”郜永宽弃枪高喊:“我们只要见李抚台,什么话都好说!”

  没有人理他的话,挺矛直刺,尽皆死于非命,鲜血满地,比红顶子更红。

  郜永宽所带的那批卫士,当然亦被屠戮,无一幸免。处置略定,程学启立即回城,策马直到“纳王府”,假借郜永宽的名义,下令召集“六等世爵”最低一等“天候”以上的太平军将领,到府商议军情,被召的总计数百人之多,陆续到达、陆续扣留,“纳王府”只进不出,如临大敌。等来得差不多了,程学启下令开刀,尽皆斩首。

  其时城内的太平军,在李鸿章、程学启说来,有二十万之多,这个虚头很大,但至少也有三、四万人。无奈蛇无头而不行,所以在程学启重兵戒备威胁之下,绝大部分被缴了械,一小部分起而反抗,亦无非白白送命。这样扰攘终宵,到了第二天上午,局势总算称定下来。

  而在李鸿章的大营,却起了风波。戈登得到消息,怒不可遏,带了一把手枪去找李鸿章拚命。戈什哈看他手中有枪,面带杀气,赶紧通知李鸿章躲开,戈登咆哮如雷,多少人劝不住。后来又坚持要看郜永宽的遗体,随营的洋务委员无奈,将挂在旗杆上号令示众的郜永宽的脑袋,取了下来,戈登一见,痛哭流涕。当天就拉着他的队伍回昆山了。

  还有一个比戈登更伤心的,就是郑国魁。戈登不过当程学启与郜永宽焚香结盟时,签名作证,而郑国魁则是最初搭线招降郜永宽的经手人,他的感觉岂止“我不杀伯仁、伯仁由我而死”,直如亲手杀了朋友,良心上所受的责备,无可言喻。最使他难过的是,还如吃了哑巴亏,有苦难言。戈登可以暴跳如雷,发泄怒气,他却不能像人家那样,大骂李鸿章、程学启无信无义,行同禽兽。这样在哀无所诉的万般委屈之下,唯有涕泣绝食。

  ***

  到晚来李鸿章与程学启见了面,两个人都是脸无人色,因为这件事到底伤天害理,一想起来惊心动魄,五中不安。

  然而一个是帅、一个是将,行动举止,军心所系,不得不强自克制,细商善后。其中李鸿章的处境更苦,因为这出戏的前半段,他是配角,而后半段要“挑大梁”,一方面要奖许程学启,一方面要抚慰郑国魁。一方面要遣散长毛,一方面要应付常胜军。此外内而论功行赏,外而抚辑灾黎,无不是头绪纷繁的繁难之事。这样两天两夜下来,虽不像伍子胥过昭关,一夜须眉皆白,可也是形销骨立了。

  ***

  当然,也有高兴的地方,第一是光复名城,大功一件,从此薛焕之流,再也无法摇撼他了。第二是太平军聚积甚丰,“八酋骈诛”,财货尽落入淮军手中,李鸿章所得自然独多。据说光是熔化蜡烛台和香炉的锡,就有20万斤之多。

  淮军将领,个个满载,亦不待言。比较文雅却最实惠的是候补知县而为李鸿章管军火的丁日昌,以贱价收买了几万卷善本书。苏州人文荟萃之区,几百年未遭兵燹,旧家所藏宋元精椠,不计其数,武夫所不屑一顾的,大都落入丁日昌手中。

  血债无须还而名成利就,李鸿章很快地忘怀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天一夜,精神抖擞地部署着西攻无锡,南攻嘉兴。谁知乐极生悲,麻烦来了!

  ***

  淮军杀降的消息,由戈登带到上海,洋人大譁,认为常胜军中的西洋军官,不应该再帮助野蛮的淮军,屠杀无辜。同时对戈登颇致讥评,说他的保证毫无价值。英、美、法各国领事,因为淮军此举,违反了万国公法不得杀害俘虏的规定,而且在人道上说,亦不可恕,因而集会商议,是不是应该修正态度,不助清军,改守中立?

  会议的决定是,各自呈报驻北京的公使,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提出交涉,同时由英国提督柏郎向李鸿章提出抗议。这重公案,英国的态度最激烈,这不但因为协守上海及助战淮军,始终是由英国领事及驻华陆海军提督在主持,而且此一消息传到伦敦,已成为在野的自由党攻击执政的保守党的口实,如果没有比较满意的处置结果,可能会引起政潮。

  这些情形,李鸿章在事前已有所闻,曾经委托他的“洋员”,也是英国人的马格里,向声明不受节制的戈登苦劝息怒。

  疏通尚无结果,柏郎带着翻译官到苏州找李鸿章问罪来了。

  “我国国会议员指责,大英帝国的军队,与如此野蛮的中国军队合作,对英国来说是奇耻大辱。”柏郎怒气冲冲地说,“我是代表英国君主与英国国会来跟你讲理的。”

  李鸿章最怕的是总理衙门受不住外国公使的压力,降旨责备或治罪,对于柏郎的兴师问罪,虽有怯意,毕竟还不难应付,很沉着地问道:“我错在什么地方,要讲理?”

  “你不该杀害投降的太平军,而况是用无耻的诱骗方法。”

  “我有我杀降的道理。为了顾全大局,所谓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这些道理你未必懂,我亦不必跟你细说。”

  “牵涉到英军的名誉,我不能不提出抗议。”柏郎又说,“这件事非常严重,必须你用书面认错,才有挽回的办法。”

  李鸿章听翻译官传译了以后,十分生气,不过他到底是厉害脚色,声色不动地笑笑答道:“这是中国的军政,与外国无干。我不能为你认错。”

  “怎么说与外国无干?戈登在这件事上有保证的责任。”

  “戈登是客师,不错。然而我要请问,他是由谁给饷,由谁节制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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