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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“我何尝知晓!你祈的什么愿?”

  “不曾见你这等没心思的人,送子观音面前祈愿,你道祈的是什么愿?”

  说着,斜睨着白了他一眼,忍俊不禁却又不肯笑出声来。这一番无心的做作别具妩媚,林冲越发心痒了。

  “‘你睡你的,我睡我的’,观音有子无处送!”

  林冲涎着脸又要来纠缠,他妻子拿团扇柄在他伸出来的手上狠狠便是一下。

  “怎的没轻没重!”林冲揉着手怨责,“打得我好疼。”

  “我替菩萨罚你。”林冲娘子从髻上拔下一根银钗,作势又说,“你再来!”

  看她把斋戒看得如此郑重,林冲不敢再惹她,笑道:“难道说说话都使不得?”

  “规规矩矩坐着说话,自然使得,只休动手动脚,不信你就试一试。”

  林冲笑一笑,坐远了一些:“若是送子观音不灵呢?你……”

  “咄!”林冲娘子打断他的话,大发娇嗔,“你再说这些亵渎菩萨的话,看我还会理你?”

  “好,好!”林冲真个有些害怕了,“不说、不说。你把你的钗还插到头上去,我怕!”林冲娘子扑哧一声笑了,把银钗搔着头发,若有所思似的。

  “其实我都不急,你又急什么?”

  “什么急不急?”

  “你不是急着想有儿子吗?虽说‘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’,到底你还年轻,我也不老,不愁无子。”

  “你自然不愁。若是我不生,你正好得其所哉!”

  “这是从何说起?”林冲诧异地看着他妻子。

  “你真个不明白?”

  “真的不明白。”真的不明白,林冲娘子倒又费思量了!原是准备着一套尖利的话,此时便不忍出口,想了半天,叹口气说:“你哪知道做女人的苦楚?”

  “休这等!”林冲坐近了些,替她掠一掠被风吹乱了的发鬓,怜爱地说,“别家夫妻我不敢说,只我对你,唯天可表。天生来女是女,男是男。男子对外,女子持家,女子的苦楚,譬如说生养这件事,男的枉自着急,却替不得妻子,这就无可奈何了!”

  林冲娘子白了他一眼,随即答道:“哪个要你来替?真个生养,倒又好了。”

  做丈夫的听见这话,觉得好没意思,自己想了半天,说出一句话来:“这须不是我的错。”

  坏了!这句话把她自己压了下去的牢骚一下子提了起来,蓦地里气得连脖子都有些红了。

  “你们男人就会说这话!”林冲娘子咬着牙说,“借这句话,便好再弄一个进门。若是生了一男半女,自然越发有得说嘴;倘或不生,正好再弄一个。到底是你的错,还是我的错,全不分明。总还我错也是错,不错也是错。你错不错,好再弄一个去试验;我错不错,可是谁知道?”

  看她的神情,听她的话,这份无名的醋,实在吃得有趣,林冲笑一笑答道:“这就只有你说嘴了!反正为了要知道你错不错,我总不能弄个人来让你试验一下。”

  “咄!”林冲娘子又拿团扇打了他一记,“越说越气人,不跟你说了。”

  林冲还要说什么,一眼瞥见锦儿捧了一盘瓜果过来,便住了口,等她走到面前,忽然说:“锦儿,你做我的女儿好不好?”

  突然间有这一句话,锦儿不知如何作答,只忸怩地笑道:“官人今天的酒,又吃得多了。”

  “唉!”林冲叹口气,取了片瓜放在嘴里,看着他妻子,“原是正经话,偏说我是醉话。”

  林冲娘子看一看他,并未答话,却转脸对锦儿说道:“检点了门户,你管自去睡吧!”

  等锦儿一走,夫妇俩吃着瓜果,在沉默中各有警惕,不要把说着玩的话当真,徒然伤了感情。

  于是做妻子的平心静气地说道:“你的话不错:男是男,女是女。女人的委屈、心事,只有女人知道。少年夫妻,多半恩爱;可恨女人老得快,三十朝外,心就慌了,慌的是怕丈夫厌旧喜新。有个儿子,可以拴着丈夫的心。如今我都跟你实说了,只看你自己良心!”

  听得这话,林冲正着颜色,答道:“我此刻说我有良心,那是空话,以后你自己看好了。身在军籍,少不得南征北讨,有戍遣在外的时候。只要你不怕长途跋涉,我不管到了哪里,只要一安顿好,就会遣人来接你。那时也就看你了。”

  “只你来接,不管山高水遥,我一定走!”

  在柴进庄上,想到这里的林冲,一封信便容易写了,他也不说自己那一路的奇异遭遇,只说到了沧州,诸事顺遂,特地遣人迎妻相聚,休忘了当日诺言,不管山高水遥一定来!

  写完了信,亲手密密封固,封口上又画了一道花押。一切妥帖,又歪倒在榻上,只想着妻子来了以后的情形。

  “林教头!”

  窗外有人喊,林冲起身望去,是小四匆匆走了进来。他想:这好,派小四到开封最妥当不过。于是取了书信,先就迎了出去。

  “兄弟,有劳了!”林冲笑嘻嘻地把信递了过去,“拙荆胆小,见着时,休说我在这里的事,免得吓着了她。”

  小四迟疑地接过书信。“林教头!”他问,“这是怎的?”

  “咦!”林冲困扰了,“不是大官人遣你来吗?”

  “是大官人叫我来的,说与林教头只在这里安坐,休出中门。”

  “噢。莫非是——”

  “管营在厅里。”

  牢城管营来时,柴进正在安排派人去接林冲的妻子,一听老庄客来通报,心里倒是一惊。初见林冲的时候,一团义愤,恨不得把管营找了来,指着鼻子,骂他个狗血喷头;等这股怒气过去,平心静气想一想,不管林冲如何受屈,杀了人便须抵命,而自己无端牵涉在里头,只为了朋友的义气,却逃不脱窝藏凶手的罪名,纵有丹书铁券,免得一己之罪,却再也庇护不了别人。

  因此,这时心思大乱,一面吩咐把管营请入客厅待茶,一面把老庄客拉在一旁,悄悄问计。

  “这厮来得这等快,莫非有人告密?”他搔着头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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