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林冲夜奔 | 上页 下页


  李小二不敢再啰唆了。等吃了饭,她回到卧房,他跟了进去,夫妻俩并坐在床上,她才把如何情急无奈,装作粉头卖弄风情,与那伴当订下了后约的经过,委委屈屈、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。

  “怪不得你这等疙瘩,原来真是条‘美人计’了!”李小二安慰她说,“都看在林教头分上,叫你受屈,我领情。”

  “我也不要你领情,只那厮晚上来了,你自与他去讨口风,再无我的事了。”

  “这如何使得?你知我口齿笨,不是为难我?”李小二又说,“便敷衍敷衍他,让那厮多看你两眼,又不少了你一块肉!”

  “哼!”做妻子的冷笑道,“你倒真大方。天底下怕也只有你这种男人,心甘情愿,作践自己。”

  “我哪里愿意?你说得我真像活王八似的!”李小二怨气冲天地叫屈,“原是关着林教头的祸福,我又信得过你,才这等说。你当人家一双色眼盯在你脸上时,我心里一点儿不在乎?”

  他妻子默然,息了好一晌才开口:“好了,你就休管,我也自有计较。”说完,把身子倒在床上歇午觉。

  等一觉醒来,洗洗脸,拿刨花水抿一抿头发,刚刚收拾停当,听得外面小伙计在招呼客人,细辨声音,正是那伴当来了。

  “来了,来了!”李小二也溜了进来,低声相告,“那色鬼这么早就来了!”

  这话听得她非常刺耳,心一横,恨声说道:“等我来打发他走。你听着——”

  李小二的妻子为她丈夫留下一道锦囊妙计,然后重新涂脂抹粉,换了件鲜艳衣服,袅袅娜娜地走出店堂。

  那伴当就占了账台旁边的一副座头,脸冲着里,等她一现身,视线就碰上了。“客官,倒是言而有信!”她抿着嘴笑了笑,低头走着。

  “自然是真的。”伴当很认真地说,“我说话最实在。来,请这里坐!”

  李小二的妻子有片刻的踌躇。附近人人都知她是什么人,倘要陪着客人坐,像粉头侑酒似的,实在不雅。想一想,天色尚早,酒客还稀,就陪着坐一会儿,也无大碍。于是依着他的话,拣了个略微隐蔽的位子坐了下来。

  里面是先有了联络的,也不问客人要什么,一大盘酒菜管自端上桌。李小二的妻子便亲手斟了一杯,说道:“客官请用。这酒后劲足,管住自己些。”

  “奇了!”那伴当笑道,“我也走过些地方,凡是酒店,无不劝人多吃,只娘子你这里与众不同。”

  “倒不是别的。”李小二的妻子报以娇笑,“只怕客官吃醉了发酒疯。”

  “不会,不会!”说着,他一只手便伸了过来。

  她急忙将手一缩,故意嗔道:“你这位客官不老诚,口不应心!倘或再是这等我便走了。”

  “休走,休走!”那人急忙央告,“恕我这一遭!”

  “且安安静静说些闲话,我便陪你。”

  “好!原要说些闲话才有趣。”他一仰脸,把杯酒倒在嘴里。

  李小二的妻子替他斟着酒问:“客官还有几日耽搁?”

  “只明日便回东京了。”

  “想是公干已毕?”

  “是啊!就为与牢城管营说句话。话说到了,人就要走了。”

  “上千里的奔了来,就为说句话?”她微蹙着眉,装得大惑不解地说,“何不捎封书信来?多省事!”

  “这句话非比等闲,书信上不便说。”

  “想来是军情机密?”

  “娘子也知道军情机密?”那伴当笑着,脸上却有怀疑和警惕的神色。

  “我一个不识字的妇人,哪知道什么军情机密!只不过在这牢城前面住得久了,凡有配军投到,都先在这里歇脚,听他们谈那些军中之事,胡乱学舌,客官休见笑。”说着又抬起藕也似的一只皓腕,替他斟了杯酒,“老实说与客官,没话找话,无非巴望客官谈得高兴,宽饮数杯,小店便好多卖一壶酒。你说我听,酒罢丢开;若是军情机密,客官千万休说,说了便是害我!”

  “哟!此话怎讲?”

  “我虽不识字,也识得些轻重:泄露军情,不是当耍的事。客官纵然信得过我,我也素来口紧,不会乱说;却是真的泄露了,说来我也知情,那时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嫌疑,却不是害我?”

  “娘子好伶俐口齿!”伴当笑道,“却有一件,你不知军中规矩,牢城只管配军,又不发兵打仗,哪里来的军情机密?”

  “既如此,就不是听不得的话了!”

  “别人听不得,娘子你听得!”有了几杯酒在肚里的人,遇着对劲的朋友,尚且无话不说,何况是个卖弄风情的妇人?那伴当明知有些话不能说,只是喉咙口痒得难受,非说不可,便看一看四周,把个头凑过来,低声问道:“东京禁军中有个教头叫林冲,娘子可知道?”

  李小二的妻子,猛然心跳,借着怕他口中的酒气作掩饰,把头偏了过去,不让他发现脸色,然后,定一定神答道:“远在东京的事,我怎得知道?”

  “如今不在东京,就在这牢里。好体面的人物,你可曾见过?”

  她故意想了一会儿才回答:“不曾见过!牢城的配军,轻易不得出来,不曾见过的多得很。”

  “你不知这人,却是最好。我与你说了,你千万告诉不得别人——实在的,我也不知细情。”

  不知细情,总知大概,那就够了!于是她闲闲说道:“原是不相干的闲话,细情也罢,粗情也罢,你说你的就是了!”

  “这话不错。”那伴当喝了口酒又说,“我也是听我主人说起,只为有个姓洪的到东京去告了一状,府里特地遣我主人到沧州牢城,来与管营说句话,只知这句话关着林冲,却不知什么话。”

  “还有呢?”

  “还有什么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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