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林冲夜奔 | 上页 下页


  等他站起身来,董超持枷在手,赔笑说道:“大官人,教头,我可要得罪了。”

  “言重了!这几日十分承情,我略有点小意思,休嫌菲薄。”柴进一面说,一面从袖子里摸出两个红纸包,塞在董超和薛霸手里。

  两名解差每人又得了十两银子的好处,看待林冲越发客气,替他背了包裹,领着出门。柴进步行相送,出了村子,方始珍重道别。

  走了有四五十步,林冲回头一望,却不道柴进还站在那里目送,如此情重,益觉难堪,急忙回身,挺一挺胸,撒开大步,直奔沧州南城。只是脚下轻快,肩头沉重,一个鲁智深、一个柴进,对这两个人的情分,林冲颇有不胜负荷之感。

  进得南城,正放午炮。这倒好,不用问路,循着声音,自然到了衙前。两名解差先下了客店,洗脸用饭,顺便也道了别,然后替林冲系上包裹,径投州衙司法厅,办了解交批回的手续。董超、薛霸的公事有了交代,向林冲唱个喏,说声“保重”,管自去了。

  换上沧州衙门手铐的林冲,当天转送牢城收管。沧州牢城在西门外,一圈土墙,一角碉楼,这方圆三里的范围之内,关的都是军犯窃盗,良莠不齐,历来都用严刑峻法,以为压制。林冲识得其中的利害,格外小心,一步不敢乱走,把个包裹放在脚下,静静地等在牢房里,听候点视。

  那些早在这里的罪犯,见林冲虽然戴着手铐,却是风度端凝、气宇不凡,又在柴进庄上养得白白胖胖,加以心存谦谨,英气尽敛,因而看上去像个忠厚多福的财主似的,叫人乐于亲近,便纷纷走来搭讪。

  “这里的管营、差拨十分厉害——只是见钱眼开,诸事都好商量。不然一百杀威棒,打得你死去活来。”有个瘸子指着自己的左脚说,“我这只脚,便是这等打坏了的。”

  “多承指教。”林冲悄声问道,“若要使钱,不知该送多少?”

  那人把手张开了一伸,刚要说话,忽又住了口,悄悄地溜了开去。

  是差拨到了,挺胸凸肚地走了进来,扬着脸问道:“哪个是新来的配军?”

  林冲上前唱个喏答道:“小人便是。”

  “你可懂这里的规矩?”

  “小人初到,不知有甚规矩?”

  那差拨只当他装糊涂,顿时变了脸,指着鼻子骂道:“你这个贼配军!见我如何不拜,只来唱喏?怪道你这厮在东京做出这等事来!大剌剌的,叫人哪只眼看得上你?你啊,满脸饿纹,一世发不得迹。你这打不死、拷不杀的贼囚,看我收拾你!”

  一顿臭骂,把林冲弄得摸不着头脑,见那瘸子又把手伸了伸,方始恍然大悟。

  于是林冲赶紧赔笑道:“差拨哥!我懂了‘规矩’,请稍待。”说着伸手到包裹里摸出一大一小两锭银子,捧了过去,“这五两送与差拨哥买酒吃,十两孝敬管营,就烦差拨哥代为递一递。”

  差拨的那张脸上,就如黄梅天气一般,见了银子,阴霾尽扫,云层里透出金光,满脸堆欢地说:“林教头,我也久闻大名,真个是好男子汉!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?目下一时之苦,久后必然发迹,且耐心守一守。”

  “全靠差拨哥看顾。”林冲又伸手到包裹里,“还有封书信,拜烦一起呈与管营。”

  差拨也识得几个字,一看封皮,埋怨林冲:“林教头,这就是你的不是了!有柴大官人的书信,何不早说?这一封书值一锭金子。来、来,且先‘过堂’。”他把林冲拉了出去,又轻声说道:“等要打杀威棒时,你只说有病吃不得棒,我自来与你支吾。要装得像,瞒生人耳目。”

  等上了堂、点过名,管营问道:“林冲,你可识得字?”

  “小人略识得些。”

  “既识字,且自去看。”管营把手往后一指。

  林冲抬头看时,管营身后壁上,高悬一面虎头牌,上面大书:“祖制:凡牢城收管配军,点验之时,杖臀一百,以儆凶顽。”想来这是“杀威棒”了。

  “上告管营,”林冲依计而行,“小人有病,吃不得棒!”

  “混账!”管营把公案一拍,“睁着眼说瞎话,你待骗谁?你这厮倒会撒谎,养得又白又胖,哪里是有病?”

  “启管营,这配军委实有病,他是痔疮,脸上看不出来。”差拨说到这里,伸开五指,往上一伸。

  管营会意,点点头说:“果然有病,权且寄下这一顿棒,待痊愈了再打。”

  过完了堂,差拨来到后厅,将林冲孝敬的银子——他落了一半,只得五两——连柴进的书信,一起送了给管营。

  柴进的信写得极其切实,一看便知与林冲的交情不同泛泛,管营自然不肯再受那五两银子的“孝敬”,便即吩咐差拨:“把这五两头退了去!这配军是柴进的好朋友——平日不曾少使了柴进的钱,些许小事,该当照看。”

  “喳!”差拨响亮地答应一声,心里好生欢喜,这五两银子自然不必客气,落入腰包,额外想个花样,还可以捞他几文。

  正在这样盘算着,管营又说:“看柴进的面上,须得把这林冲好好安置。可有什么清闲职司?”

  “有,有!”差拨想起有个地方的看守,得福不知,久无孝敬,正好换人,“天王堂的看守,素常懒怠,不如换了这林冲去。”

  管营的点点头:“也罢,且先安置在天王堂。”

  差拨答应一声,兴冲冲地来觅着了林冲,拉到僻处,十分关切地说道:“林教头,我先与你开了手铐,也轻松些。”

  手铐一开,林冲心头先轻松了。一路来一面枷、一副手铐,纵得暂时卸开,总还有戴上的时候;只有此刻一卸,是真正的宽免,从此安分守己,双手便永无拘束,岂非可喜之事。

  于是他揉一揉手腕,唱个喏称谢:“多蒙差拨哥照应,我另有谢礼。”

  “哪里,哪里,我再不好意思受你的谢礼了。倒是有个职司,你若肯出谢礼,我替你花些心思去谋干了来,林教头,那时你就舒服了。”

  “好啊!”林冲欣然答说,“全仗费心。”

  “既然你愿出谢礼,又信得过我,便再出二十两银子——这个职司值四十两,一则我久仰林教头,再则柴大官人的面子,拼着说破嘴唇替你去谋成了他。只有一件,若不成时,我原物奉还,你休怨我。”

  “差拨哥说笑话了,我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。”说着又取二十两银子递了过去。

  “我此刻便去,你静听我的好消息。”

  过了有顿饭时分,差拨走了来说:“成了!此刻便去接事。”

  林冲自然欣慰,少不得问一句:“是何职司?”

  “你可知天王堂?”

  “身为军汉,怎不知天王堂?却未想到牢城中也有。”

  “牢城也是军营。”差拨说道,“从今日起,你便看守天王堂,每日里只不过扫地烧香,是这里第一个清闲职司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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