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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


  张伯烈心里冷笑,吴景濂为自己的利益,老早就穷凶极恶地开了条件,为属下却退缩了,明明是讨好人家,委屈自己。

  张伯烈寻思,要皮里阳秋说他几句,让他知道天下不只有他一个是聪明人。但以来了一班议员,就不便说了。

  这班议员自然是大选派。他们都知道,吴景濂这回大卖力气,什么事拍胸一口应承,大有越过直系要角,而以曹大总统第一“功臣”自居之慨,目的就在阁揆一席,而直系亦似乎默认应以组阁酬庸吴景濂。既然如此,岂可怠慢?一个个笑容满面地,道劳的道劳,道贺的道贺。道劳答以“不敢当”,道贺就很难置答了,想一想,只好说一语:“是曹家的喜事,于我何干?”

  “怎么不相干?”有个姓方的议员,外号“大炮”,心直口快,“莲公为曹家建此殊勋,应该‘分茅裂土’,封作‘一字并肩王’,怎么不是喜事?”

  “‘一字并肩王’就是副总统。”另有人说,“我们来拥戴莲公‘备位储贰’如何?”

  “别开玩笑,别开玩笑!”吴景濂心想:曹锟的副总统应该是开府洛阳的吴佩孚。这句玩笑话传到洛阳,让吴佩孚起了误会,以为夺他的进身之阶,这个怨可结不得,因而复又正色说道:“诸公如果爱护景濂,千万别说这种无意义的话!”

  原是一句笑话,不道他看得如此严重,未免有些扫兴。方大炮掉头就走,使得局面越觉尴尬,幸好高凌霨派人来请吴景濂议事,才解消了僵局。但身历其境的人,回想到他平时咄咄逼人的作风,都有一个强烈的感觉:与其拥护此人,不如打倒此人。

  ***

  高凌霨请吴景濂去商量两件事,一件是賷送大总统当选证书的人选。保派核心分子希望由两院议长为代表,但王家襄既未参加投票,肯不肯充任此一类似“劝进”的专使,颇成疑问。因此,只好作成这样一个结论:如果王家襄不愿,由众院正副议长吴景濂、副议长张伯烈去一趟保定。

  另一件事就大杀风景了。有个众议员叫邵瑞彭,将拿到的支票,拿到天津用坷罗版印了出来,分送各报馆,同时向京师地方检察厅告了一状。被告是高凌霨、王毓芝、边守靖、吴景濂,一共四人。

  事由当然是告他们进行贿选。状子中说:直系自“国会恢复以来,以遥制中枢、连结疆吏、四方搜括、筹集选费为第一步;以收买议员、破坏制宪、明给津贴、暗赠夫马为第二步;以勾通军警、驱逐元首为第三步;以速办大选、定期兑付、诱取投票为第四步。近月以来,高凌霨、吴景濂、边守靖、王毓芝等与三五不肖武人,假甘石桥房屋组织买票机关,估定票价,传闻每票自五千元至万余元不等,竟公然发出通知,召集在京议员五百余人至甘石桥俱乐部,表面称为有事谈话,实则发给支票。”接下来,便陈述支票的出票人、兑付银行等等,附上影印的支票,作为证据。

  由于邵瑞彭是以国会议员的身分去拜访检察长,一见了面,当场递上状子,使得检察长无法闪避,只有“求援”了。

  “求援”其实也是请示。一个电话打给保派嫡系的司法总长程克,报告其事,程克答说:“状子我没有看见,我不知道能不能驳回。”

  “驳是能驳,不过舆论会攻击。”

  “舆论几个钱一斤?”程克在电话中激励,“你别怕!只要把这件案子驳回了,我保你升官。”

  驳这件案子就能升官,相对地如果受理这件案子,可能就会丢官。权衡利害得失,这个检察长,决定亲自来处理此案。

  于是在会客室开侦查庭,隔着长桌,相向而坐,书记官另据一张小桌作笔录。姓名、年龄、籍贯当然不必问了。

  “邵议员,”检察长问说,“你参加大总统的竞选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你是大总统的选举人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那么,你选谁呢?”

  邵瑞彭一愣,也有些不高兴了,便即问说:“这与案情有关吗?”

  “你不回答也不要紧。”检察长说,“邵议员既然没有竞选大总统,那么随便选出谁来,对你都没有损害,是不是?”

  一听话风不妙,邵瑞彭便说:“当然有。”

  “请你具体指陈。”

  “贿选出来的大总统,一定卖官鬻爵括地皮,才能把本钱捞回,这一来整个国家受害。我是国民一份子,当然蒙受损失。”

  检察长笑了,“邵议员,脱离我现在职务上的立场,我充分同情你的看法。可是,”他收敛了笑容说,“这是政治问题,不属于司法的范围。司法要讲具体事实与证据。邵议员如果竞选大总统,而有人贿选,妨害了你当选的机会,才有损害之可言。现在邵议员并无损害,就不是利害关系人。当事人不适格,本案无法受理。”

  不说“驳回”而说“无法受理”,措词虽很婉和,却仍惹起了邵瑞彭冲天的怒火。这个检察长很厉害,见此光景,先发制人。

  “邵议员,请冷静!这里看来是会客室,实际是法庭。”说着,向门外看了一眼。

  门外有两名法警站着,邵瑞彭悚然心惊。检察长已经作了暗示,如果“咆哮公堂”,在法律上名为“藐视法庭”,亦可安上“妨害公务”的罪名,法官有权当庭收押,这个眼前亏可不能吃。

  于是他将一腔怒火压了下来,冷静地想了一下说:“我如果改为检举呢?”

  “检举什么?”

  “检举被告妨害大选。请问检察长,受理不受理?”

  “这是公诉罪名,当然受理。不过,”检察长问,“证据呢?”

  “咦!”邵瑞彭指着支票复印件说,“这不是?”

  “这不是!”检察长信口而答,“你虽收到‘洁记’支票,据说出票人是直隶省议会议长边守靖,可是你无法证明这张支票是行贿的款子。”

  “你可以传出票人来问。”

  “我不能贸然出传票。如果他到庭说是私人债务,问我何以认定是贿款?我没有话回答,传他就成了滥用职权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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