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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“是李直绳编的《婴宁一笑缘》。”

  李直绳就是李准。这出《婴宁一笑缘》取材聊斋,是他特为金少梅所编。薛观澜已看过“响排”,情节松懈,了无可取。但亦不必直言,唯唯而已。

  辞了出来,薛观澜便到余家。余叔岩正在吊嗓子,等他吊完一段他祖父余三胜的拿手戏《马鞍山》,坐下来喝茶时,薛观澜说:“双十节公府有堂会,我替你争了个大轴,戏码也替你答应下来了,是《打棍出箱》。”

  “喔,”余叔岩问道,“倒第二呢?”

  “倒第二”便是压轴。薛观澜答说:“你先别问倒第二,倒第三是小楼、兰芳的《别姬》。黎菩萨捧金少梅,让她唱倒第二,无所谓吧?”

  “人是无所谓,要看戏。”

  “是李直绳编的新戏,稀松平常。”

  听得这话,余叔岩便与他的管事姚玉美对看了一眼,问一句:“怎么样?”

  “我看,让杨、梅的《别姬》唱大轴吧!有金少梅的这出戏在前面,把场子弄冷了,唱大轴很吃力。”

  这一下提醒了薛观澜,已经听过杨、梅的《霸王别姬》,谁还要听金少梅的新戏,而况到此已夜深人倦,座客很可能陆续“抽签”,余叔岩岂非受到她的累?

  于是他说:“这话不错,我们没有想到。这个大轴子不妨让一让,照道理也应该让。”

  余叔岩是谭鑫培的学生,喜欢人家称他“谭派”。对他最大的恭维是,说他“真谭派”。因为如此敬重师门,所以凡是与谭鑫培有渊源的伶人,亦都为他所尊重。杨小楼不必说,梅兰芳亦为谭鑫培配过戏,说起来都是前辈,照道理亦应相让,而况又可落个敬老尊贤的名声,何乐不为?

  ***

  宴客及堂会,都在西苑的中海。这里有一座精舍,铺地用紫绿石板,形如锦缎,其名春藕斋,相传是咸丰以前的皇帝,偶尔要放诞一下,会开无遮的秘戏之处。但自冯国璋时代起,春藕斋是大总统办公室。

  与春藕斋相对的是居仁堂,本名海宴堂,用来招待外宾。袁世凯当总统时,听政于此,改名居仁。冯国璋则用来安顿他的眷属。以后徐世昌因为曾为前朝宰辅,不敢入居别苑,改设公府于集灵囿。黎元洪仍以春藕斋为办公处,不过家住东厂胡同,居仁堂便恢复为宴飨宾客之所。这天盛宴宏开,用的是西餐,宴后入座听戏,气氛就有些不大对劲了。有人交头接耳,有人悄悄开溜,还有些人妙奏当前,却心神不属,不知在想些什么?

  黎元洪的兴致却很好,待到金少梅的《婴宁一笑缘》上场,更是笑容不消,唱完犒赏大洋五百。等金少梅出来谢了赏,重整场面,《霸王别姬》正将上场时,金永炎去到黎元洪面前,低声耳语:“报告大总统,明天怕有风波。戏散回府,要找人谈一谈。”

  这一下扫了黎元洪的兴。戏散匆匆回东厂胡同,他左右的一班策士,金永炎、哈汉章等人,已经在等着了。

  原来第二天是参众两院联合举行第三次常会开幕。有个消息说津保派不满王内阁为洛派所扶植,预备捣乱。

  “津保已经收买了两个‘打手议员’,打算给王亮畴一个极大的难堪。”金永炎说道,“据说他们预备给王内阁上个封号,叫做‘私生子内阁’。”

  王宠惠组阁,正当参众两院休会期间,自然无法提请国会同意权,所以只用署理的名义。因为如此,称之为“私生子内阁”,名称虽不雅,却很难驳倒。

  由“私生子”变为合法的婚生子,最简单的办法是,提名王宠惠组阁,请参众两院同意,但在目前的情势下,津保派认为王内阁的“洛派”色彩甚重,很可能通不过。所以一提名反而给津保派带来倒阁的机会。

  “暂且不提名。”黎元洪作了决定,“等他们自己‘闹家务’闹定了再说。”

  决定维持王内阁的原则,为黎元洪的左右亲信所一致同意。因为“保洛分家”以来,情势已逐渐明朗。黎元洪的心腹大患是,以曹锐为中心的保派,在他们看,“北洋三杰”自冯国璋下世,王士珍龙潜勿用,段祺瑞虎落平阳,连徐世昌都归隐东海了。论资格,自然以曹锟为首;谈实力,皖已式微,奉正铩羽,直系已无对手。然则继徐而登大宝者,舍直系领袖曹锟其谁?以恢复旧国会而捧黎出场,不过过个渡而已。黎元洪的任期问题,迄未解决,说法有四五个之多,到得事机成熟,随便找个说法,就可以撵他下台。

  因此,黎元洪自己知道,他能够在春藕斋待多少日子,全看保派势力的消长而定。洛长则保消,而吴佩孚是主张先制宪后选总统的,制宪要好长一段日子,他的大总统便也能做好长一段日子。既然如此,当然要拉紧洛派;而王宠惠为吴佩孚所支持,所以维持王内阁,正就是拉紧吴佩孚。当然,保派亦不宜得罪,不独保派,“妾身不分明”之际,唯有抱定委屈求全的宗旨,始为明哲保位之道。

  既愿委屈求全,自须处处拉拢。黎元洪不但对国会议员的无理取闹、保派要角的咄咄逼人,逆来顺受,连“旁观者清”的小朝廷都尽力在敷衍。

  ***

  溥仪的婚事,一延再延。由于太妃们的坚持,非在年内办了不可。因而由“钦天监”的“官儿”择定十二月初一为“大婚吉期”,照阳历算是民国十二年一月十四日。

  婚礼已经筹备了半年多了。“王公大臣”对这一次的“大典”,无不像自己家里办喜事那样兴奋。因为一则,民国以来,宫里从没有这样热闹过。二则,男子结婚是成人的最鲜明的象征,“皇上”长大成人,当然“恢复祖业”有望了。

  但从毓庆宫到“北府”,一直担心着一件事,大总统已非“当朝太傅”的徐世昌,而是民国的元勋黎元洪,生怕他对婚礼的排场,横加干涉。不道“内务府”通知“大婚”的公事一到内政部,不到一星期,便由财政总长汪大燮具名写来一封信,说目下经费困难,以致优待岁费不能发足,殊感歉然。现在为助大婚,特意从关税中拨出大洋十万元,其中两万元作为民国的贺礼。随后黎元洪还送了贺礼,用大红全帖所开的礼单,上写“中华民国大总统黎元洪赠宣统大皇帝礼物八件”,包括一副对联,出于饶汉祥手笔:“汉瓦当文,延年益寿;周铜盘铭,富贵吉祥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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