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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三


  于是他冷笑着说:“子廙,请你替我在东海面前致意,风波一过去,还有见面的日子。至于你我,还有什么话好说?他年后人修史,发现周自齐副署缉拿梁士诒的命令,也许倒是政治史中的一段佳话。”说完,不等周自齐再有何表示,就把电话挂断了。

  于是当天便订了到日本的船票,电召叶恭绰同行。上船的时候,得到消息,内阁改组,鲍贵卿辞职,叶恭绰、张弧名列祸首,自然免职。与直系接近的董康、高恩洪等,连袂入阁。

  当然,全国视线的焦点,不在内阁局部改组,而在徐世昌如何处置战败的镇威军总司令?这个谜底到梁士诒到达日本后才揭晓,免张作霖本兼各职,听候查办,并裁撤东三省巡阅使及蒙疆经略使两个职务。

  这一下恼了张作霖,通电揭发了一段骇人听闻的内幕。这段内幕发生在奉军全面溃退,徐世昌拿叶恭绰、梁士诒、张弧开刀,至明令摘了张作霖的纱帽为止的这五天之中。

  原来最初传说奉军一败涂地,是直系放的空气。当时东路三个梯队,张作相第一梯队出廊坊、武清往北打;张学良的第二梯队由杨柳青进据霸县;郭松龄的第八旅为前锋,在野炮、重炮各一营的支持之下,已威胁到直系的根据地保定;李景林的第三梯队则一面分兵占领青县,一面出大城向任邱进击,配合第二梯队对保定发动了钳形攻势。哪知正打得轰轰烈烈之际,张景惠、邹芬的队伍被直军缴了械。张作霖得报,在军粮城召开紧急军事会议,张学良奉召由前线赶回,第二梯队便交由郭松龄指挥。

  军粮城会议决定,姑且让直军一盘,东路三梯队全面后撤至滦州集中。第一梯队由于为彭寿莘所追击,溃不成军;第三梯队离津浦路很近,利用铁路运兵,全师而退;唯独第二梯队孤军深入,而且北、西、东三面受敌,形势非常不利。其时通讯已经断绝,张家父子眼巴巴翘首西望,判断凶多吉少,奉军精锐所聚的第二梯队三个旅,是被吴佩孚吃掉了。

  哪知郭松龄且战且走,终于将第二梯队带回滦州,人数不但不少,并因沿途收容友军溃卒之故,反多出许多。张作霖喜出望外,慰劳备至;张学良亦觉得面子十足,越发敬重“风义兼师友”的郭松龄。

  内幕便在此时发生。徐世昌得知奉军的精华仍在,犹堪一战,便遣派密使到滦州,劝张作霖反攻,同时表示:以目前奉败直胜的形势,大总统或许被迫要发一道处分命令,完全是“敷衍门面”,请不必介意。

  这种蛇鼠两端的行径,已不大合张作霖的胃口。但原以为“敷衍门面”,不过薄言谴责,所以对来使还很客气,说多谢大总统鼓励,等部队稍加整理,自然有不负期望的表现。哪知五月十日所发的命令,竟是撤职查办,甚至裁撤巡阅使、经略使两职,竟是要掘他的根了!这一下惹得“老帅”七窍生烟,拍案大骂徐世昌:“妈拉巴子,简直不是人!”

  于是召集幕僚会议后,张作霖采取了三个步骤,第一是由“东三省议会联合会”,推举张作霖为“东三省保安总司令”,孙烈臣为“副司令”,在事实上宣布独立。

  第二是,重组两路部队,张学良、郭松龄所部为第一路军,李景林所部为第二路军,在山海关前与直军展开激战。

  第三就是发通电说明这次战争的由来,讲徐世昌如何派徐世章、吴笈孙去游说,劝张作霖将奉军留在关内,以及兵败退保滦州时,犹派密使,劝他再打,最后便老实不客气地丑诋了。

  他说:“徐世昌之为人,诡谲多端,惟利是视。臣事满清,欺负孤寡;辅翼项城,辜负付托。嗾使张动复辟,又重而翦除之;重用安福党人,又使都门喋血。而段氏下野,信任曹吴,又继作霖为之以兵铲除。作霖愚昧,为其所卖。夫自古无不败之势,当事诸人,夫何足惜!与吾民受此荼毒,而不知其所以然,是为可哀耳!是以屡次变乱,皆其所造。徐世昌坐收渔人之利,外间不察,以为和事老人,不知实为导火线也。作霖已矣,夫复何言?吾恐吴佩孚,又继我为其走狗,异日必受其咎,而徐氏又私庆幸其成功焉。”

  这个通电一发表,徐世昌的脸上挂不住了。而直系则大为高兴,因为正想驱逐徐世昌,而怕有各方的阻力,如今张作霖一电,使得徐世昌声名扫地,再没有人敢轻易为他说话。岂非为直系扫除了驱徐的障碍?

  于是吴佩孚又是一马当先,通电各省,征求恢复旧国会的意见。徐世昌的大总统是新国会选出来的,如果恢复旧国会,徐世昌的现职,便是于法无据,自非下台不可。

  接着新近崛起的长江上游总司令孙传芳等人,纷起响应。在天津的旧国会议员、参院议长王家襄、众院议长吴景濂,原是早就联络好的,一看时机成熟,邀集两院议员,举行临时会议,决定通电全国,依法自行集会。徐世昌接到消息,电令天津警察厅长杨以德,严加取缔。因为旧国会是个被取消了的机构,何能复活?杨以德便拿了电报去请示直隶省长曹锐,该怎么办?

  “你看该怎么办?”曹锐反问一句。

  “照规矩,大总统这个电报,应该打给省长,由省长再转给我。如今越级指挥,我可以不理的。”

  “好小子!”曹锐笑着拍了拍他的背,“算你脑筋清楚。”

  到得五月底,曹、吴公开表示,赞成恢复旧国会。而江苏督军齐燮元则直接致电徐世昌,请他下野。见此光景,徐世昌叹一声“大势已去”,不得不表明态度了。

  通电自称“鄙人”,说只要“一有合宜办法,便即束身而退,决无希恋,先布区区,敬候明教。”秘书原拟的稿子,照惯例称“本大总统”,改为“鄙人”是徐世昌的亲笔,又特加“敬候明教”。如此谦撝,自有博取民意同情的作用在内。但政治是不能讲客气的。王家襄、吴景濂以两院名义,通电宣言徐世昌总统非法,“应即宣告无效。自今日始,应由国会完全行使职权,再由合法大总统依法组织政府。”

  徐世昌总以为“合宜办法”的产生,总要有一段时间。所以在顾维钧回国后,还发了请柬,定在六月二日中午设宴为顾维钧接风。不想旧国会有如此明快决绝的举动,竟不容他片刻流连,倒真不易应付了。

  考虑了好久,下令准备移交,自己也预备了解释的通电。到得六月二日中午,主客顾维钧、陪客全体阁员都已到达公府,传命开宴。

  入席以后,徐世昌举杯说道:“鄙人与各位今天共聚一堂,一则为顾少川公使洗尘,二则向各位辞行。”说罢,举杯一饮而尽。等放下杯子时,眼中已闪泪光。

  在座宾客意外而不意外。包括善于词令的顾维钧在内,都不知道说什么好。一片沉寂,气氛令人有窒息之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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