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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此外,刘冠雄复长海军,陆军由段祺瑞自兼,唯一未决定的是交通总长,实在找不到适当的人选,只好暂且搁下,先来料理善后。

  第一件是遣散辫子兵,留枪走人,每名发饷一个月,火车票一张,事情毫不麻烦,麻烦的是如何酬庸及安抚第十六混成旅。

  酬庸又比安抚容易,升官给奖,便足以酬其功,安抚却无善策。因为冯玉祥发了一个通电,针对“小朝廷”及复辟分子提出四个条件:取消优待清室条件;取消“宣统”等年号,贬溥仪为平民;宫内外清室公地收归国有;严惩此次叛逆祸首及从逆。

  这个通电是用“北洋军界全体”发表的,而据段祺瑞接到的报告,冯玉祥还打算用武力驱逐溥仪,这就更加要小心了。所以一面叮嘱段芝贵严密防范,一面派专车到天津,将徐世昌接到京来,商量保全清室的办法。

  等徐世昌七月十六日一到京,载沣就知道了,派世续拿着他的名片去致意,同时将倒填年月的“退位诏书”,拿给徐世昌看,说是打算用内务府的名义,咨请民国国务院发布。

  “不妥,不妥!”徐世昌大为摇头,“在民国的立场,尤其是反复辟之后,何能公布这道‘退位诏书’?大哥,不是我说句‘大不敬’的话,连‘朕’的字样都不能用。”

  “是,是!我回明皇上,照尊意改正。”

  “也不能光是我一个人的意思,得找芝泉商量。改好了,我再通知大哥。”

  “好!我待命就是。”世续又说,“关于优待条件——”

  “大哥,你请放心。”徐世昌打断他的话说,“我在天津就告诉芝泉了。”

  原来当段祺瑞赴马厂誓师以前,向徐世昌去辞行,徐世昌特别叮嘱,说复辟非清室本意,就是张勋,亦是一时胡涂,总要念北洋袍泽之谊,网开一面。段祺瑞表示,他亦是吃过清朝俸禄的,哪里会不念故主;至于张勋,未见得肯投降,大致是往东交民巷一躲。如果抓住张勋,也一定会放掉他,无烦谆嘱。

  “不过,”徐世昌又说,“现在南方要求取消优待条件,可以不理。冯玉祥近在咫尺,而且这一次用兵,十六旅亦很出了力,其势不得不加以安抚,事情比较麻烦。请你转告北府,优待条件,一定可以保全。但恐有委屈皇上之处,不能不预先告罪!”

  “言重,言重。老弟台朝廷柱石,真正是一柱擎天,全要仰仗了。”言罢,世续兴辞而去,约定第二天上午再见面。

  第二天上午,倾盆大雨。但世续仍旧一早便到了贤良寺,在先后为曾国藩、李鸿章,以及最近康有为住过的那五楹精舍中,再度见到了徐世昌。

  “稿子改过了,请大哥过目,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,咱们再商量。”

  世续接过稿子来看,是一道“大总统令”,程序及内容有几处重要的改变。程序上是由内务府致函内务部,由内务部呈国务院,再办“府稿”发布。内容上,第一、溥仪自称“冲人”,避免用“朕”及“上谕”字样,免得刺激国民公意。第二、不说“不得已而允如所请”,只说张勋“率领军队,入宫盘踞,矫发谕旨,擅更国体,违背先朝懿训,冲人深居宫禁,莫可如何!”

  这个将一切责任推到张勋头上的原则,是段祺瑞早就与他的智囊们商量好的不二法门。所以早在马厂誓师时,梁启超执笔的讨逆檄文中,便对张勋作了丑诋。他说:“该逆张勋,忽集其凶党,勒召都中军警长官三十余人,列戟会议,复叱咤命令,迫众雷同。旋即挈康有为闯入宫禁,强为拥戴。世中堂续叩头力争,血流灭鼻,瑾、瑜两太妃痛哭求免,几不欲生。清帝孑身冲龄,岂能御此强暴?竟遭诬胁,实可哀怜。”远比陈琳讨曹操、骆宾王讨武则天的檄文,来得肆无忌惮。

  但想不到有冯玉祥代表“北洋军界全体”,要求驱逐溥仪的通电发表。段祺瑞、徐世昌想一手掩尽天下人耳目,已不太可能。除了清室必须保全以外,复辟的祸首,就不能不办了。

  于是继七月十七日“据内务部呈称,准清室内务府函称:奉谕”云云“等情,此次张勋叛国矫挟,肇乱天下,本共有见闻,兹据呈明咨达各情,合亟明白布告,咸使闻知”这一道由“国务总理段祺瑞”具衔的“大总统令”以外,第二天又有一道“惩治复辟祸首”的命令。

  命令中说:“除张勋已于六月褫夺官勋,明令通饬严缉,及雷震春、张镇芳、冯德麟,于十五日分交法庭,依法严惩外,所有此次同谋造乱之康有为、刘廷琛、万绳栻、梁敦彦、胡嗣瑗等,均着京内外军警长官,一体严缉惩办。其实被罔胁者,一概从宽免究。”此时除康有为在美国公使馆,万绳栻在法国医院以外,胡廷琛已潜回老家,胡嗣瑗本在冯国璋幕府,覆巢之燕,重回故垒。梁敦彦亦列名祸首,令人不无意外之感,而实在并不冤枉。

  此人字崧生,广东顺德人,与唐绍仪同学,都是曾国藩所遣派的“留美幼童”出身。但除了英语说得跟美国人一样以外,别无所长,所以虽在袁世凯时代当过外交总长、交通部长,但当过就算了。外交界、交通界都当没有这个人一样,有事从来都不曾想到过他。

  因此,当张勋复辟时,他听说少一名“外务大臣”,便兴冲冲地毛遂自荐:自道与各国公使都有交情,可以说服他们承认复辟。及至“拜印上任”,第一件事就是奔东交民巷,分访各国公使,要求承认,当然碰了一鼻子灰。后来又要求使节团出面调停战事,亦遭峻拒。好些“议政大臣”对他不满,认为他太无用,只一味会吹牛,误了大事。由于风评如此不佳,段祺瑞左右,便拉了他来凑数。好在他的外国朋友不少,不必托庇使馆,只要一进东交,便不愁没有藏身之处。

  最倒霉的当然是被捕的雷震春、张镇芳、冯德麟,其中张镇芳霉气最重。雷震春有段芝贵,冯德麟有张作霖保,只受了几天牢狱之灾,张镇芳就不同了。

  张镇芳自恃与袁世凯中表兄弟,而且为人刻薄,所以一向人缘极坏。由于段祺瑞在袁世凯窃号自娱时,不肯盲从,结怨更深。这一次天网恢恢,以复辟祸首被捕,没有人肯出面保他,更没有人为他到段祺瑞那里去求情。于是天津地方法院公事公办,押在看守所,家属请求保释,批示不准。

  这一下只好请律师。当时京津一带最红的一个律师叫汪有龄,字子健,杭州人,以日本留学生在民国元年当过司法部次长,好些庭长、推事,是经他的手放出的。他之能获得当事人的信任,这一点很有关系。张家请他辩护,亦就是看中了他在司法界的这层渊源之故。

  汪有龄心想,复辟祸首,身系囹圄的,只有张镇芳一个,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被捕。所以办了张镇芳,就等于办了全部祸首,此案必为全国视线所集。“千夫所视,无疾而死”,为了满足社会的嫉恶情绪,张镇芳判罪决不会轻。案子既不会轻,而且替复辟祸首辩护,必挨小报的骂,因而敬谢不敏,借口是他要忙于竞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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